“大人言重。” 花懋站直身体,笑了笑:“如今我花家全部的存粮,再加上这些百姓们的捐粮,怕是还凑不齐军粮的数目。” “很快就能齐了。” 细柳说着,轻抬下颌。 一时间几人都往她目视的方向看去,浓浓的雨雾中,几路人马在岔口相遇,互相拥挤着,拉着各自的东西往府库这边赶来。 车马犹如长龙,令人一眼看不到头。 “姓金的,姓何的都来了,剩下一个应该也在后头了,”花懋瞧着这一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他们这些人精就是这样,从不甘于人后。” 谭骏与孟莳入狱,范绩又被烧死在鹤居楼里。 这汀州城的乱局方才被陆雨梧与吕世铎联手按下,那剩下三个纲总还惊魂未定,而今花懋起了个捐粮的头,这往后算起来也是一桩大功绩,上面什么人就是再想打花家的主意,也不好动手了,能做纲总的都是人精,他们眼见花懋解了死局,他花懋捐粮,他们剩下这些纲总是若无动于衷,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多谢。” 陆雨梧对他说道。 花懋摇头,看向他:“若不是您,我花家上下哪里还有命活呢?该是我花懋谢您才是。” 花懋在牢里待了几天,被潮气伤了身,如今还病着,也没有等那些纲总们过来,便领着自家的奴仆走了。 吕世铎与老金、老何两位纲总相熟,见他们来了,便过去说话了。 陆雨梧从差役手中接来一把伞,将细柳遮在伞下,清脆的雨滴声声想着,他们两个并肩望向那片人群。 百姓们有的高高举着粮米袋子,有的则连自家才做好的大饼也往差役手里塞,还有人捐干果,捐玉麦。 “你让仓吏登记造册是做什么用?” 细柳问他道。 陆雨梧抬着眼帘,轻声说:“今日向百姓收的粮算我州署衙门向他们借的,等解决了军粮的燃眉之急,我得把粮还给他们。” 细柳转头,望向他的侧脸,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年从尧县回去燕京的路上,阿秀跑到官道底下去看田野,他们也跟了下去。 他尝过蓬草的味道,所以更知道每一粒米的不易,更知道乱世之中百姓的不易。 “这批军粮,我亲自押送。” 细柳忽然说道。 雨声敲打伞沿,陆雨梧猛地看向她。 “如今东南生乱,粮道周边即便有巡检司,恐怕亦有反贼盯着想要作乱,”细柳迎着他的目光,“花懋倾全家之力,还有这些百姓省下来自己的口粮,都是为了西北的将士,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亲自押送,事关国战,如此我也可以暂时避开皇上问罪。” 毕竟,她来汀州的任务本是为杀陆雨梧,而今陆雨梧没死,这消息终究是要传回燕京的。 陆雨梧那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淡色的唇微动,细柳却打断他:“你曾说,你想让天下人都不再吃蓬草,而我心中亦有一愿。” 烟雨沙沙,细柳望着他:“我想让天下安定。” 此身当利刃,虽不能一力平尽烽烟,但求一个九死不悔。
第101章 谷雨(二) “百姓捐粮,又有几大纲总掏出全家存粮,这军粮的缺口勉强是补齐了。” 吕世铎揉了揉眼皮,将账册放到桌案上,到这会儿他才真正算是松了口气,抬起头,那身着青色官服的年轻人正立在隔门前观雨,他道:“小陆大人,这数目你也已经清点过了,明日,果真要由那位女千户亲自押送?” “吕大人信不过她?” 陆雨梧没有回头,一双眼仍看向庭内。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吕世铎摇头,说道,“那细柳姑娘若是个寻常女子,又怎能凭一己之力生擒那阿赤奴尔岱?” “我这不是看你和她……” 吕世铎顿了一下,抬眼又瞅他的背影,“这整个东南都乱了,若阿赤奴尔岱便是推动这乱局之人,那么那些反贼一定不会放过这条通往西北,至关重要的粮道,如此一来,她此去……恐怕是万分凶险。” “如今还能找得到第二个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陆雨梧负手而立,声音平稳。 “这……”吕世铎想了想,如今东南生乱,运粮去西北这条路只会比以往要更艰险,他还真想不出这汀州城中,除了那位姑娘之外,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重责。 “于私,我不想她去,但这是我自己的私心,不是她的意愿,”陆雨梧垂下眼睫,雨露从瓦檐淌下来,滴滴答答地冲刷着檐廊,“于公,我知道只有她去,这些好不容易筹集起来的军粮才有机会送抵西北。” “说到底,”吕世铎深深地叹了口气,“咱们这儿也不容乐观,庆元有两个心脏,一个汀州,一个南州,要使东南成为孤地,反贼就必须强占这二州,若能强占这二州,反贼便有了与朝廷真正抗衡的能力,他们此番聚集起来,是铁了心要倾尽全力咬下这两块肥肉。” “我已经给朝廷上了折子,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调兵……” “无论皇上心中如何想,郑阁老他们总是会想办法调兵的。” 陆雨梧转过脸来:“庆元是白苹之乡,就算是王固,陈宗贤之流,他们也该知道乱了东南,到底是谁最吃亏。” 这倒是真的。 庆元是白苹的根,是白苹的钱袋子,没有一个白苹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根脉被外头来的蛮夷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非是你先给何元忍去了信,只怕那些江州的反贼还堵在城门外,咱们的军粮也就运不出去了……”吕世铎想到这一点,心中不免有些后怕,他再看向陆雨梧,问道,“只是你怎么料得到今日之劫?” “并非是我料到,” 陆雨梧摇头,“而是要与孟莳斗,手里无兵总是没有底气的,他孟家因陈宗贤的帮衬,而在汀州横行,整个汀州,除了他孟家,没有旁人敢再做丝绸生意,官场,商场,他孟莳什么都要抓在手里,我来汀州,不正入他孟莳的彀中?” 吕世铎在此地三载,他比陆雨梧要更清楚孟莳在汀州的势力有多根深蒂固,昨夜孟莳领着官兵往他巡盐御史衙门里一钻,便要他立即放了谭骏,而后是陆雨梧及时赶到强压下孟莳的蛮横,说是请孟莳去狱中放人,哪知道孟莳入了狱中,便立即被陆青山一脚给踢进了牢门。 “孟莳的关系深,京城里有陈宗贤,在庆元又有那位布政使,也就是藩台大人,也不知道我这道折子送到京里,能不能定孟莳和谭骏两个人的罪,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也没有关系。” 黄昏的雨淅淅沥沥,陆雨梧那双平湖似的眼看向他:“东南乱,是危局,也是机会。” 吕世铎隐隐有了点预感,他不由站起身,隔着一张书案,他问道:“什么机会?” “一个铲除庆元盐政烂根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 “先帝在时,朝廷的党争便已经愈演愈烈,白苹洲与莲湖洞多年来争斗不休,我祖父生前增补修内令之时已将莲湖洞打压过一番,被问罪的,被免职的,不在少数,而白苹洲哪怕是他也不是那么好插手进来,但无论是莲湖洞,还是白苹洲,我想有一点都一样,那就是官须得是官,商须得只是商,若做官的这身袍服底下,还兼着一副商人的里子,那么为官者,能有几个忍得住不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正如孟莳之流,藉着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使孟家独占汀州的丝绸生意,而无他人敢与之争利,而其甥范绩只有私利,而无家国,则更是商人之耻。 “斩断孟莳的根,谭骏的根还不够,我还要斩断他们那些上官在汀、南二州的共同利益,”湿润的风吹动陆雨梧青色的衣摆,他缓缓说道,“我看届时,谁还敢各自为政。” 党争已经将整个大燕一分为二了,太多的官口中念着天下,心中却只有一个莲湖洞,或一个白苹洲。 若触不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是不会知道疼的,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国之乱局。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吕世铎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明白,陆雨梧是要将那些偏安一隅的人全都扯入这风雨飘摇的乱局中来,断了他们的安逸后路,他们才知道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拼大燕的国运,否则内乱加外患,再加上一帮陷于党争的臣子,那可真是天要亡燕。 “小陆大人,咱们这么做会遭人恨的。” 吕世铎忽然笑了一声。 何止是遭人恨,往后若能等到天下安定,当今皇上本就一心想要陆雨梧死,只怕到时朝廷里多得是人要找他们秋后算账,这是死路,是绝路。 是一条“失心疯”的路。 陆雨梧闻言,亦是淡淡一笑,他垂眸,手指摩挲着玉璜的尾部,一点淡薄的朱砂沾染在他的指尖,他揉捻了一下:“吕大人,后悔吗?” 吕世铎一手撑在案上,摇头,叹道:“失心疯,就失心疯吧。” “如此看来,留在汀州,未必就比去西北安全,”吕世铎想明白这当中的关窍,不由说道,“你和细柳姑娘,还真是各有各的九死一生。” 这时,一名差役冒雨奔来檐廊上,俯身朝门内的二位大人作揖:“吕大人,陆大人,何元忍何总兵来了!” 几乎是差役话才刚落,吕世铎绕过书案走到门边,抬头便看见一个身形高大,身披甲胄,年约三十来岁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来,他五官十分硬朗,下巴蓄着一片青黑的胡须,一双眼睛尤其锐利,再看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那二人戴着斗笠,半张脸都裹在粗布巾子里,让人看不真切。 “何总兵。” 吕世铎与何元忍同在此地为官,他自然是认识这位总兵大人的。 “吕大人。” 何元忍朝他点了点头,见陆雨梧俯身作揖,他立即上前去扶了一把,随后朝陆雨梧抱拳:“小陆大人,何某没有来迟吧?” “何总兵来的正是时候。” 陆雨梧说道。 “何总兵,不知南州此时是个什么境况?”吕世铎连忙问道。 何元忍接来底下人递的一碗茶,猛灌了几口,才叹了口气道:“我前脚刚离开南州,后脚就来了消息说,临台那帮子反贼闹到南州了,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一个二个都叫我回去。” 他朗笑一声:“我只当自个儿已经走远了,没收到什么消息,也幸好是这样,我才能来得及赶回来,否则真让江州那帮反贼给围了城了!” 何元忍竟连巡抚的话都不听了,就因为陆雨梧一封信就说什么也要领兵赶回?吕世铎心念一动,不由问道:“不知何总兵可听说过‘昆吾’二字?” 乍听这二字,何元忍灌茶水的动作一顿,接着,他脸上神情肃正许多:“这不正是陆公的别号么?当年我的文书上,便有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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