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世铎一下沉默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昆吾”是陆证的别号,却不是所有人的任命文书上都留有这二字,吕世铎有,何元忍有,但他们从未因此而得到过陆公的只言片语。 陆公提拔了他们,却从未要求过他们什么,从不说他们应该做什么,不做什么。 他们与陆公其人没有任何私自来往,自然便也不是所谓的结党。 “昆吾”,不是结党,而是陆证的阳谋。 宦海如烟,而陆公偏偏在当中选中他们,那么他们便是这世间最利之剑,在合适的位置,遵从自己的本心,做一柄利刃应该做的事。 陆证只是将他们提到那个位置,剩下的,便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正如吕世铎终不肯弃天下而选白苹,亦如何元忍不顾巡抚命令,只因为陆雨梧一封信便一路赶回汀州。 没有人逼,没有人求,只是他们自己想这么做。 “昆吾”不是陆证的别号,而是他的道,而这条道,终要被得了“失心疯”的人踏上千千万万遍。 “小陆大人。” 何元忍不知道吕世铎在想什么,转过头看向那始终站在隔门边的年轻人,但他张了张口,又顾忌着吕世铎在这儿,他忽然又没声儿了。 吕世铎摸了摸鼻子,看,道中人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还有什么道友,还防得紧呢,他双手背在身后,笑道:“我衙门里还有好多事,我就先回去了。” 吕世铎走出去,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一高一矮两个随从,矮的那个未免也太苗条了些,他摸着下巴,一脸狐疑地走了。 门内,何元忍这才说道:“不瞒小陆大人,我这趟还带了人来。” “您是说,门外这两个?” 陆雨梧抬眸,正对上外面那身形修长,脸上裹着旧布巾子,头上的斗笠还没摘下来的男人的目光。 那男人拉着身后的人走了进来,就站在他的面前,二人齐齐将斗笠摘下,又将那裹着半张脸的长巾拉下来。 原是一男一女。 还是旧相识。 男人五官俊逸,只是肤色比往常要深,那双眼睛狭长而凌厉,如同淬火过的刀锋,他松开身边女子的手,唤了声:“秋融。” 那女子大约是被保护得很好,她仍旧皮肤白皙,一双杏眼微垂,福身:“陆公子。” 天边雷声隐隐,暮色微笼,细柳在房中擦拭刀鞘,却忽然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后便是陆青山的声音响起:“细柳姑娘。” 细柳放下刀鞘,走过去将门打开来,只见陆青山提着一盏灯笼,而在他身后则跟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那女子抬起脸来,灯火映照她那一张面容,她迎着细柳的目光,微微一笑:“先生。”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陆青山将人送到细柳房中便转身往前衙去了,女子临着灯,在椅子上坐,手中捧着一碗热茶:“真是好久没有回来了,梅雨季的潮气,我在这时总觉得受不了,可走了,又总想着这股雨味。” “他跟你一起来的?” 细柳垂眸,视线落在她微凸的腹部。 “是,”女子注意到她的目光,便也低眼看向自己的腹部,她一只手摸着,脸上带了点笑意,“若不是这样,我也回不来。” “那个时候若丹走得急,没能多跟先生说一声谢谢。” 花若丹说着,抬头看向细柳:“先生哪怕不记得我,也愿意成全我,相比于先生你的洒脱,我却是一个不那么放达的人,我与他之间从来不像你和陆公子那么纯粹,我爹还在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我要入宫,我要做皇后,所以我才会走向他,而他呢,他想要被先帝看见,想要做皇帝,所以他走向我。” “按道理来说,他沦为反贼,我和他的所谓交易也就不存在了,我不该想他,他也不该让人来接我。” “你若没跟他走,如今死的皇后,便是你了。” 细柳淡声道。 “是,”花若丹点点头,“但说到底,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先生你,我是没有勇气走的,真的很奇怪,我在宫里的时候总想着你能来看我,在宫巷里看着你的背影,我又羡慕你自由,好像你的自由从来都跟身在何处没有关系,你的心,才是自由本身。” “所以你让我走,我就走了。” 对于花若丹来说,细柳就如同一缕风,她只不过是自在吹拂而已,却引人衣袂也动,步履也动,忍不住向往她的自在。 细柳看着她:“东南这么乱,你们来做什么?” 花若丹从袖中取出来一样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放到旁边的案几上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那枚她原先戴在颈间的玉蟾,不过此时,它已经碎成了两半。 “我原先用这个东西当做诱饵,拼了自己的性命,为的是让雍伯将那王进的罪证送入京城,”花若丹的神情有些复杂,“所有人都盯着这枚玉蟾,但若不是我失手打碎了它,我还不知道,玉蟾当中原来真的另有玄机。” 玄机? 细柳的目光落在那碎掉的玉蟾上,灯火映照它晶莹的本相,这时,她见花若丹从中拨出几张柔韧的纸片来,递给她。 细柳看她一眼,而后接过,垂眸才扫了一眼,她的脸色骤变。 “这是先太子姜显给当年的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的密信,信上说,先太子被禁足东宫,他已知晓那一千万两白银乃是虚报,但当时先帝正在盛怒,先太子命周昀按兵不动,先不要再查,等先帝气消,再做打算。” 花若丹的声音落来细柳耳边:“第二张则是周昀的回信,依照信上所言,周昀知道当时先太子在干元殿与先帝大吵一架,随后吐血被抬回东宫,便劝太子珍重身体,不要再触怒先帝。” “但也许是周昀没有听从先太子的意思,第三张是先太子的信,先太子说他怕是不好了,东宫已乱,让周昀千万不要妄动,一定要小心白苹洲,恐姜寰与陈宗贤有勾结。” 细柳听着她的声音,目光不自觉看向最后一张纸片,那是她的父亲周昀给先太子姜显最后的回信,她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忘记过父亲的笔迹,那上面只有六个字,一笔一划如同刀刃在她心口划开,划得鲜血淋漓——“臣不受,盼君安。” “五殿下说,当初先太子虽然在干元殿吐血,可身上的毛病本没有那么重,但先太子偏偏不过几个月就没了。” “我从未对先生你说过,我爹与周昀算是旧交,就连我爹接下这庆元巡盐御史的差事,多少也都有周昀的缘故,”花若丹看着细柳,声音很轻,“他不信周昀有罪,所以坐上这位置后,他便一直在查周昀的案子,周昀当初应该是知道这桩贪腐大案已经到了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连先太子也因此事而被先帝迁怒……但周昀骑虎难下,为了让先帝息怒,为了让先太子从此案中及时抽身,他才甘愿做平息民愤的棋子。” 盐商钟家全家的死,被算在了周昀的头上,而这一千万两究竟是不是虚报,便也没有人再去深究。 因为所谓有罪的人,已经伏法。 所有的一切,就都该尘埃落定。 周昀是那把清查庆元盐政贪腐的刀,最终,这场轰轰烈烈的贪腐大案,又用他的性命来潦草结尾。 细柳的手紧紧蜷握起来,她似乎是面无表情的,但花若丹看着她,忽然说:“先生,五殿下说这上面的太子私章是真的,太子的笔迹也是真的。” “还有,” 花若丹顿了一下:“我知道,先生你就是周昀的女儿。” 案边烛焰闪烁,细柳猛地抬头,盯住她。 “这是雍伯告诉我的,”花若丹连忙说道,“但先生放心,若没有你的允许,我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五殿下。” 花若丹站起身:“周世叔爱玉,这玉蟾,是他亲手雕刻,送给我爹的,兜兜转转,它哪怕是碎了,也得回到你的手里。” 花若丹知道此时不好再打扰她,正好此时近侍来请她去休息,她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外面浓雨弥漫,她在廊上回头,只见房中细柳孤零零地坐在灯前,像入了定一般,纹丝不动。 天彻底黑透了,陆雨梧撑伞过来,只见房门开着,细柳靠在椅子上,一双眼睛不知盯着哪一处在看,他走进去,她才终于有了点反应,那双眼睛看了过来,一见是他,却又有点发怔。 “怎么不吃饭?” 陆雨梧将伞靠在门边,朝她走近。 “你是因为这个来的吗?”细柳开口,嗓音有点干哑。 陆雨梧走到桌边倒了一碗茶,又过来递给她,随后才在她身边坐下来:“花若丹与你说了什么?我本以为你见了她会高兴。” “那你呢?” 细柳手中端着茶碗:“你再见姜变,心中高兴吗?” 陆雨梧闻言,沉默了片刻,说:“你是不是知道,他跟我在密光州待了一年?” 细柳没有否认。 紫鳞山的帆子无孔不入,只是密光州那样的地方,却是因为陆雨梧到了那儿,帆子才会去那儿。 “那你知不知道,在罗州的时候,是他来救我,我的左手才得以保全?” 细柳默了一瞬,说:“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醒过来,他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弄成了残废。 “那个时候我问他,他在诏狱里说的小人物是谁。” 陆雨梧摸着手腕包裹的细布:“他告诉我,是谭应鹏。” “是他故意画错舆图,引我滞留尧县,因为侯之敬是我祖父的门生,我在尧县,侯之敬一定会到尧县,而他那时出现,也根本不是凑巧,是他故意为之。” 陆雨梧垂下眼帘,他淡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杀谭应鹏,是为了嫁祸当今皇上,折损侯之敬这枚将棋。” “我本该早有察觉的。” 他说。 “你当他是好友,自然信他,不肯疑他。”细柳说道。 “他从前并不这样,那时太子还在,他尚是个十几岁少年,跑出宫来,误入我的书斋,”陆雨梧有些出神,“那时他跟我说,他不想做什么皇子,想去浪迹天涯,他宁愿看遍山川,也不想看宫里的碧瓦红墙。” “太子一向与他亲近,太子在时,他从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太子死后,我知道他若不争,便只能等死,所以我从不觉得他的争有任何不对,只是,他怎么可以因为争权夺利而不将守边大将的性命放在眼里?” “那不是争,那是儿戏。” 陆雨梧转过脸来:“他将除他以外的人的生死都当成了儿戏,这让我觉得他很陌生,他不该是我认识的那个姜修恒。” “皇权争斗,本就是比谁的心眼小的过程,他们越斗,心胸便越是狭隘,狭隘到只能放得下那把龙椅,而在那龙椅底下多少枯骨,也不过都是踏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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