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手中有先太子密信,逆贼声称先太子背疽复发,并非偶然,而是陈宗贤与……” 军士实在不敢说出那两字,他抖着嘴唇说不下去。 ……什么密信? 姜寰瞳孔微缩,他撑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攥。 “胡言乱语!” 王固冷声道:“这不过是逆贼谋反的借口罢了!先太子早有背疽之症,若他背疽复发并非偶然,难道太医院看不出吗!什么密信,我看都是那逆贼伪造的!” 冯玉典却看着那军士:“你可还有话没说完?” 军士俯身叩头:“大樊总督谢宪已归附逆贼,大樊巡抚,布政使皆为谢宪所杀,如今整个大樊……已落入逆贼手中!” 谢宪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满朝百官俱惊。 谁都知道,此人原先乃是先太子身边的人,先太子去后,谢宪伤心过度几欲辞官,但先帝念在他对先太子的忠心,便将他派去大樊做一省总督。 那可是大樊,就在崇宁府的边上,隔开永西边境,是地处崇宁府的燕京对西北方向最大的一道防线。 若密信是假,那么谢宪怎会归附那逆贼姜变? 一时间,百官心中各有各的惊惧,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御座上的那位永嘉皇帝,而姜寰看着那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总觉得他们眼中充满怀疑。 他脸上因热症而起的薄红消散,变得青白交加。 “那谢宪定然早有反心!先太子不过是他与逆贼姜变的借口!”王固朗声道,“他们居心不良,本不能取信于天下!” 一时间,诸多附和之声响起。 但姜寰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似的,他垂着眼帘,唤了声刘吉,那刘吉立即会意,上前几步,扯着尖利的嗓子道:“来啊,把人拖下去!” 外头的禁军进来,立时将那从大樊千辛万苦过来传信的军士制住,那军士惊慌极了,嘴上又开裂,满是血口子:“皇上!皇上饶命!” 郑鹜眉心一跳,正要上前一步,却听冯玉典忽然高声:“陛下!” 冯玉典压住禁军要将那军士拖走的手,抬起头来:“此人好不容易将消息传回燕京,不知陛下因何要处死他?” “冯阁老,此为圣意!” 刘吉拧眉提醒。 冯玉典却没有松手,他根本不理那么个阉货,而始终望着皇帝:“他传信有功,没有罪,陛下为何要处死他?” 金銮殿上,除了他的声音,其他人几乎死寂,谁也不知道这位冯阁老为何在这个当口顶撞皇上,郑鹜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即要上前去拉冯玉典,却忽然被冯玉典抬手指着:“郑阁老!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出身东宫的谢宪早有反心,” 冯玉典看郑鹜不动了,他又将手按回那军士肩上,“那么做过东宫詹事,又与谢宪相熟的我到底有没有跟他一样的反心!” 蒋牧眼睑抽动,他头皮发麻:“冯秉仪!你失心疯了么!谁疑你了?这金銮殿上,到底谁疑你了!” 此时,御座之上,那道看似没有多少波澜的声音忽然落下:“你何不自己说,这反心,你是有还是没有?” 蒋牧连忙站出来作揖:“陛下,冯玉典他病还没好……” “我病好没好,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蒋次辅来说!”冯玉典冷冷地打断他,随后他对上姜寰的目光,说,“陛下,臣没有反心。” 蒋牧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冯玉典道:“可陛下信么?” 蒋牧的心一瞬又吊到了嗓子眼。 冯玉典明明他一贯是个急脾气,可今日蒋牧看他却不一样,他的神情平静极了,殿外逐渐有了淡薄的日光,点缀在他那身绯红的官服上:“陛下怎么肯信呢?您总是有十二万分的疑心,平叛罗州的钦差,臣定的人选您不满意,一定要韦添裕去做那个钦差,可是韦添裕做了什么?罗州百姓至今还在水深火热当中,东南原本不止这些兵力,是皇上您一定要抽调兵马去安隆,是皇上您一定要临阵换将……” “住口!冯玉典!” 王固几步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如今是在怪陛下吗?难道不是那些人有负圣恩?是他们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王固就是这样,总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攻讦他们这些人的时刻,一抓住话头就会干劲十足地扑上来,不撕咬得满嘴是血,绝不回头。 但冯玉典却一反常态,并不与他呛声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王固,这样的神情令王固脸上表情一僵,连抓着他衣襟的手也没那么用力了。 冯玉典想起那日内阁廷议上胡伯良说过的那番话,他拿住王固的手,一把拽开,缓缓道:“我这些天想了想,在你们很多人眼中,百姓似乎真的跟狗没什么两样,哪怕不用肉汤,只用根骨头钓着,他们就算饥肠辘辘地活,但只要能活,他们便不会有任何反心。” “可你以为,你王固就不是狗了吗?” 冯玉典看着王固陡然难看的脸色,他笑了一声:“百姓纯良,而你才是那种会咬人的狗,但你今日在这里为你身后那个人冲锋陷阵,可能想过你自己又能是个什么下场?” “冯玉典!”王固怒声道,“我看你是真的失心疯了,如今非但侮辱同僚,连皇上你也想怪罪?怎么?你还想参皇上不成?” 冯玉典却重重一声:“是!” 蒋牧浑身冰凉,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冯玉典,仿佛此刻终于明白那日他推开值房的隔门时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当初那则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不是我冯玉典传的,也不是臣的门生郭汝之,汝之服罪身死,乃是无妄之灾,是替臣担的无妄之灾!” 冯玉典直视御座之上:“满朝文武,竟然找不出一个敢说真话的,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我等身为人臣,又在内阁当中,本该为陛下分忧,但陛下不肯听,仍要选出那些人去做他们做不了的事,出了事,是他们辜负圣恩,总之与陛下何干?” “冯玉典!你说够了没有!”蒋牧大喊。 “臣还要说!” 冯玉典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反正我冯玉典总是要死的,今日无论如何,臣也要斗胆一问……” 郑鹜闭起眼睛,一双手在袖间攥得死紧。 百官皆不由屏息。 “陛下,”冯玉典一双眼紧盯着姜寰,“先太子之死的真相——究竟如何?” 这相当于直接质问当今皇上是否弑兄。 亘古未有,亘古未有啊……满金銮殿静无人声,但百官皆满腹骇然。 大片晨光笼罩殿门,姜寰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脚下踩的,是百官,是百姓,是整个大燕天下,可怎么还会有人胆敢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否弑兄呢? 他的脸色煞白,那双眼里是滔天的怒火,可烈焰之下,又是一种什么都抓握不住的无力感,他厌恶这种感觉,他厌恶冯玉典那副质问的神情。 气血猛然上涌,他忽然吐出血来。 刘吉在旁大惊失色:“皇上!” 一时间,整个金銮殿都乱了,百官俱惊,刘吉忙要宣太医,姜寰却一把攥住他的手,那力道之大,刘吉痛得脸颊肌肉抽动,却根本不敢抽出手。 “冯玉典,你是真的想死。” 姜寰嘴边沾血,他的嗓音有一种被热症灼透了的沙哑:“朕赐你就是。” “陛下!” 蒋牧屈膝跪下去:“陛下不可啊!” “陛下恕罪啊!” “陛下请三思!” 不少官员跪下去,连声求情,然而他们越是求情,御座之上的姜寰神情则更加阴冷。 此时王固反而愣住了。 冯玉典对上他那副不解的神情,哼笑了一声,随即俯身拂开禁军的手,将那军士从地上拉起来,抓住他的手,说:“后生,看来你今日是逃不过一死了,不过有我老冯作伴,咱们一块儿走,也不孤单不是?” 军士满脸是泪,但他看着面前这位阁老,眼中却没有那么多的惧怕了,他紧紧回握冯玉典的手,哽咽地说道:“小的何德何能,与阁老黄泉作伴,也算没有遗憾了!” 所有人都看着冯玉典与那军士两人相扶着往殿外那片明光里去,即便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即便禁军的身影遮住了他们,百官也还是在看。 王固还在愣神,无论他怎么想,他也仍旧不能理解,这个冯玉典究竟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硬生生要在今日的朝堂上给自己寻一条死路…… 为什么呢? 王固想不通。 刘吉忽然惊叫了一声“陛下”,所有人目光收回,再往御座上看去,皇上竟然已经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南州城破,什么抚台藩台的,大人们都往汀州城挤,陆雨梧的州署衙门被改成巡抚衙门,人也从后衙搬了出去。 吕世铎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衙门也成了藩台衙门,如今他只能让陆雨梧跟他一块儿在盐运司衙门里挤一挤。 “他们来了这儿,他们不管盐务,我倒还好,就是你没了差事做,如今就只剩个知州的官身了。” 吕世铎叹了口气。 陆雨梧在窗边的书案前坐着,手中握有一卷书,闻言也不过淡淡一笑:“两位都是上官,南州如今被萧祚占了,他们要体面,我给他们就是了。” “可那藩台大人与孟莳是有些关系的,孟莳之前被人毒死在牢里……”吕世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白苹还是在他们手里攥着,我千防万防,他们也依旧有办法弄死孟莳和谭骏,如今倒成了你我有理说不清,只怕那藩台大人稍加整顿过后,便该琢磨着,怎么料理你我两个了。” 何元忍拍拍胸脯:“放心,那二位大人若真敢对你们动手,我老何闯大狱救你们去!” “……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吕世铎看他一眼:“抚台大人只怕还记着你之前赶回汀州的事呢。” 他们两个人说着话,陆雨梧则放下书卷,抬起脸望向窗外,如今正是寒露,天气已经有些渐冷,庭内到处是扫不尽的枯叶。 月洞门那边忽然有人穿庭而来,是陆青山,他飞快地掠上檐廊,人还没有进厅内便先喊了声:“公子!西北有信了!” 陆雨梧倏地站起身。 吕世铎与何元忍两个也都将目光投向那快步走进来的陆青山身上。 陆青山朝厅中几位大人俯身作揖,道:“细柳姑娘已经如期将军粮运抵天潭!如今她已在去博州的路上!” 博州,正是西北边境,西北大将军谭应鲲正在那里抵御达塔蛮夷。 三四个月存于心肺的煎熬仿佛此刻忽然消尽了,陆雨梧一手撑在案角,窗外的冷风拂来,他以拳抵唇闷咳几声,却又忽然笑了。 萧祚打过粮道的主意,陆雨梧常会整夜睡不着,怕细柳遇袭,怕她像在尧县那样倒在哪条路上,可再没有一个他躲在道旁的林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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