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变走的时候也摇摇晃晃的,细柳与陆雨梧将他和花若丹送至园外,再回到淋雪堂,惊蛰也喝倒了,正抱着个酒坛子咂嘴。 雪花踢了他一脚。 他却纹丝不动。 陆雨梧让陆青山安排好他们的住处,整个淋雪堂中的宴席散尽,已是深夜,茏园里静悄悄的,偶尔虫鸣。 澄然阁是细柳幼时的住处,澄然阁旁便是那棵她母亲程芷柳亲手种的山枇杷树,细柳坐在亭下石阶边看它,说:“我记得它十月才会开花,花有三期,要到次年的二月才会结束,结果则要等五月到七月。” “嗯。” 陆雨梧坐在她身边,嗓音裹着几分朦胧醉意:“你从前爬树给我摘过枇杷。” “摘过吗?” 细柳转过脸来看他,她不是什么都事无钜细地记着。 “摘过。” 陆雨梧抬眼,那棵山枇杷树比从前要蓊郁,月华穿梭于它的枝叶缝隙,落在地上都成了散碎的影:“我记得很甜。” “我不记得了。” 细柳说。 “不记得也没有关系,”陆雨梧双手撑在阶上,“我们等明年的六月,到那时,我摘给你。” “圆圆,你等一下。” 他忽然又说。 细柳看他站起身,走到亭子里没一会儿又走下阶来,四下灯火昏昧,而月华清莹,细柳看见他手中竟多了一棵小树苗,根须还带着泥土。 “你的生辰礼。” 陆雨梧说道。 细柳接过树苗来看了又看,却认不出,只好问他:“这是什么树?” “桂花树。” 他说。 四周唯余风吹叶动之声,两把细柳刀,一把在她手里,一把在陆雨梧手里,他们两个在那棵山枇杷树旁边刨出来一个土坑,将那棵小树苗放下去。 身旁一盏灯笼光拉长两道影子,细柳紧土的手不经意与他指节相触,两人同时抬起头来,才发觉彼此脸上都沾着些泥土,不由相视一笑。 小小的桂花树苗立在高大蓊郁的山枇杷树旁,细柳伸手捏了一下掉出衣襟来的那只玉兔,她发现,也许再也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事了。 天上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圆的月亮。 它拥有它的兔子,还有一株桂花树。 终有一日,这棵桂花树会长大,会变得茂密蓊郁。 两个人在亭子下坐着看着小树苗很久,细柳才发觉陆雨梧已经醉得有些迷迷糊糊了,他双手撑着脸,浓而长的眼睫时不时地垂下去。 一张原本苍白的面容因为酒意而微有薄红。 “陆秋融。” 细柳戳了戳他的肩。 “嗯?” 他的声音裹着困意。 “它什么时候才会开花?”不同于父亲,细柳不太懂这些花草树木。 “很快。” 他眼睫动了一下,那双浸染醉意的眸子看了过来,黑沉的眼瞳里映着粼粼的灯影:“每年六月我都会在茏园,陪你摘枇杷,等这棵桂花树长大。” 两个人的手沾满泥土,却始终牵在一起。 夜更深,澄然阁中四下无人,细柳沐浴完出来,外面虫声微小,她抬起头,见对面廊上窗棂半开,一盏灯烛未灭。 她走近在窗边站定,就见靠窗的书案后,陆雨梧一身单薄的雪白衣袍,乌浓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还有些湿润。 他半张脸枕在臂弯,已经睡去。 细柳发现他手肘边压着一卷书册,她先是看了他一眼,随后探手过去,将那书册一点点从他手肘处抽出来。 书册封皮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但她翻开来,稚嫩的字迹顷刻闯入眼帘。 “丙子年十二月初五,大雪。 天大寒,师不起,误学。酉时祖归,阅之,受笞而饮泣。 至茏园见盈时,分食乳糖,辄止。” 这似乎是陆雨梧的日录,但他并不是每一日都会记录,所以这么多年来,也仍旧是这一卷而已。 儿时的事,他并不常记,从建弘六年开始,他的记录才变的多了起来。 “建弘六年秋,八月十五。 周家大难,父不敢殓,遂以压祟钱行方便,收葬周家一十三口,其中无盈时。” “建弘七年秋,八月初三。 淙淙彻暮,檐雨若绳。姜修恒来,小窗兀坐,煎鱼烹茶,留灯夜话,仍无盈时音讯。” “建弘八年秋,八月十五。 又是中秋,盈时不在。” “建弘九年秋,八月十五。 盈时不在。” …… 细柳将泛黄的纸页翻过一页又一页,她仿佛可以窥见她忘记了一切,而他始终独自坚持着寻找她的那些年。 灯烛摇晃,映照书案上熟睡的人那张秀整的脸。 细柳的眼眶逐渐湿润,她翻到最后一页。 “永嘉三年夏,七月十一。 梅子黄时雨,我终再见盈时,我要带她回家。” 是汀州重逢那日,鸳鸯楼下,烟雨朦胧,那是找回记忆的周盈时与陆秋融真正的重逢。 多少年如一日, 他始终想要找到她,始终想要带她回家。 细柳眼中泪意模糊,廊内灯笼映照一片花木疏影,一道轩窗相隔,陆雨梧伏在案上,呼吸声很轻,纤长的眼睫在眼睑底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细柳俯身,一个吻很轻很轻地印在他脸颊。 景宁五年秋,八月十五。 圆月如镜,桂树新生。 天上地下永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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