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 惊蛰的声音猛地落来,细柳回神抬眸,只见这少年身上大包小包,嘴里还咬着一块糖,他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她,“你的糖山楂。” 细柳接来,从腰间取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随后站起身:“我们走。” 午时天仍是阴的,陆雨梧从宫门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一路辘辘声响,他在车中端坐闭目养神,直至马车停稳,他方才睁开眼,掀帘出去。 七年来,陆雨梧没有回过陆府一次,老管家见了他还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小公子?” “兴伯。” 陆雨梧却还认得他。 “哎,小公子快去花厅,阁老在等您呢。” 兴伯说着,忙将陆雨梧迎去花厅。 昨日下过雨,四方天井下,院子里的积水已被家仆扫尽,却还有些湿润,一株青松长在正中,颜色浓绿。 雕刻古朴纹饰的几扇门大开着,陆雨梧才一进院,抬眼只见一年逾花甲的老者穿一身墨绿道袍,背对他负手立在厅堂中,他头戴懒收网巾,簪玛瑙,发髻见白。 他侧影被厅中的灯笼朗照,如一道老而弥坚的山廓。 兴伯与陆青山等人默默地退出去,陆雨梧穿院入厅,一撩衣摆跪下去: “秋融问祖父安。” 陆证昂首在看匾上“松竹长清”四字,闻声,片刻方才转过身来,他眼皮松弛,神光却清明,定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少年。 忽然间,他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陆雨梧的脸上: “陆雨梧,你果真要我陆家再出一个小阁老不成?”
第34章 小雪(二) 陆雨梧的脸颊几乎即刻浮起一片红痕,他眼睫微动,一言不发。 “阁老!” 陆骧一瘸一拐地进来,立即跪到陆证的面前,“禀阁老,公子是为了尧县的百姓才……” “陆骧。” 陆雨梧打断他,“出去。” “公子……” 陆骧还欲说些什么。 “出去。” 陆雨梧冷声。 陆骧抿紧嘴唇,不敢在陆证面前多说一句,起身拄拐,退出院外去。 厅堂内,陆雨梧挺直脊背,拱手道:“请祖父饶恕陆骧与青山他们,是我执意要往南州去,他们身为侍者自然不敢违背。” 陆证哂笑:“你在无我书斋七年,这些家奴是越发与你一条心了……你去南州,又是为了找周盈时是不是?” “是。” 陆雨梧道。 陆证看着他,“七年了,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她已经死了?你从小到大看似乖巧恭顺,可在这周盈时的事上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还有那郑鹜,我让你断了与他的联系,你也从来不听!” “当年周家十三口人是我亲自收葬,盈时不在其中,我相信她还活着,”陆雨梧抬头望着陆证,“郑鹜是您当初亲自为我请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是师,我尊敬他。” “你!” 陆证脸色微沉。 但他环视一眼屋中堆放的金银绫罗,那些都是曹小荣领着人送来的御赐之物,半晌,冷不丁道:“你以为这些赏赐是什么?” 他坐到椅子上,复而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陆雨梧,几乎心平气和:“外人只道咱们陆家深受皇恩,偌大一个陆氏家族,眼见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不风光繁茂。” 青灰暗淡的天色落来门内,庭内松枝雨露未干,风携寒意而来,吹动陆证墨绿的衣摆,他如入定老僧,深深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所生下的这个亲生血脉,半晌才又道:“我之所以提拔侯之敬,是因为他人虽贪婪,却不乏有几分统兵灭贼的真本事,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是我的门生,是与我一条道的人。” “但他当初为了爬上永西总督这个位子,不惜与我背道,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终究是他咎由自取。” 陆证道:“这些年来,我为整顿吏治,推行‘修内令’,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白?党也不是没有过参我的折子,你当这些圣上他没有看在眼里么?但这些年达塔人屡犯边境,使我大燕四海不宁,国库又快被军费拖垮,圣上需要以修内令安定边境是真,他倚重我也是真,所以才由着我任用门生,以修内令强军御敌……” 说着,陆证猛地咳嗽起来。 陆雨梧不由唤:“祖父……” 陆证摆了摆手,顺了顺气,才又接着道:“圣上体弱,故以我为重器,可秋融啊,须知器物就是器物,却不能是一棵树,不能枝叶蔓蔓,以至于遮蔽天日啊。” “我陆家有今日乃是圣上天恩,他能给,亦能夺。” 陆雨梧岿然不动,垂着眼帘:“秋融知道。” 自父亲陆凊去世那一年,他便什么都知道,陆家很大,旁枝子孙繁茂,各有各的热闹,然而这座先帝御赐的陆府虽大,却像是聚不起来人气似的,父母先后离世,到头来只余他与祖父两人。 父亲少时在莲湖洞书院与周世叔做同窗,周世叔年约二十余岁便提名一甲,而父亲却从未参与科举,他依稀记得那一年茏园中,周世叔被提拔为庆元巡盐御史,父亲提杯祝酒,却说:“少钧,我真羡慕你。” 建弘皇帝可以放任陆证任用门人,以强硬手段推行修内令,修筑边事,以盐引换天下商人往西北运粮,发展边城贸易,缓解国库渐枯的窘况,因为陆证已经老了,他百年之后,所为门人朋党也都要另谋他路,但若陆家再出一个小阁老,便能继续将朝中那些门人后生拧成一股绳,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为的是陆家,还是天家,瓜田李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今日建弘皇帝的赏赐,乃是他无声的警告。 陆雨梧看着自己腰间那枚昆仑玉璜,它曾在父亲身上压住他满腔抱负,看他莳花弄草,郁郁而终。 如今,它在他的身上,他却分毫不觉压得慌。 他俯身叩首: “祖父教诲,秋融铭记在心,此生——绝不入仕。”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极了,惊蛰身上挂满买来的东西,走在细柳身边,他嘴上说着要回紫鳞山,可真到了要回去的当口,他却又有些踌躇:“细柳,花若丹跟着五皇子走了,可咱们还没从她身上找到玉蟾,你说我们回去会不会……” 惊蛰有点苦恼,花若丹是活蹦乱跳地到京城了,可人跟着五皇子走了,玉蟾也不知道在哪儿,这趟回去恐怕要受罚。 “也许,” 细柳说道,“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玉蟾。” “你说啥?” 惊蛰面露惊诧。 “细柳先生,惊蛰。” 忽然间,这样一道声音落来。 惊蛰听着有点儿熟悉,他转头一看,只见几步开外的一架马车里,那花若丹掀开帘子,正瞧着他们。 随侍的竟是五皇子身边的李酉等人。 “干嘛?” 惊蛰走过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花若丹才问出这话,又觉得不妥,于是她改口道,“先生,我的事还未完,还想请你们继续在我身边保护我,可以吗?” 细柳面上波澜不显,颔首:“自然。” 上了马车,惊蛰忙着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而细柳与花若丹对坐着,秋风掀起帘子,细柳瞥了一眼外面:“你不入宫?” 花若丹抿唇一笑:“还不急。” 花若丹看着细柳那张清冷脱俗的面庞,马车辘辘行进,她忽而开口道:“我知道先生这一路是真心护我,但我想,即便是护我之人,也应该有一个一定要护我的理由,因为这本非江湖之事,亦不该有那么多的侠义心肠,不是么?” 此话一出,马车中寂静一片,唯余辘辘之声。 惊蛰不由盯住花若丹,一口苹果要咬不咬。 细柳扯唇,不可置否。 “无论如何,我该谢谢先生你,还有惊蛰,若不是你们,我还真没想过我可以活着来京城。” 花若丹拿起一块糕饼递给细柳。 细柳没说话,接了过来。 回京这段路上惊蛰已经不太会恶声恶气地跟花若丹讲话了,见她也递了一块糕饼给他,他便也接了。 马车上三人,各有各的心思。 李酉将他们带到一处别苑,此处有姜变的家将在守,细柳与惊蛰一如在尧县时那般,与花若丹住在一个院子。 惊蛰憋了好久的话,到了细柳房中将门一关,忙问,“细柳,你那会儿什么意思?她到底有没有玉蟾?” 细柳倒了一碗茶,抿了一口才道:“本来还不确定,但眼下看来,她身上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否则她一定会立即入宫。” “你的意思是她在等人?” 惊蛰反应过来,“东西不在她身上,却在别人身上?那她今日是不装了啊,可她为什么还要咱们保护她?这别苑里这么多人呢。” “也许只是习惯了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她已是被选定的太子妃,可太子的人选如今还没定下来,她不会轻易下注,她可能在猜我们是二皇子的人。” 细柳喝完了茶,道:“入夜后,我先回紫鳞山一趟,你留在这里。” 紫麟山坐落在京郊隐秘之处,山中有蓊郁草木,亦有一条自悬崖倾泻而下的蟠龙瀑布,水下怪石嶙峋紫如密鳞,水声激荡,年年不息。 细柳过蟠龙瀑布,直入山中洞府,越往里走,视野便越是开阔,掏空了这山体修筑的一座中山殿静伏于前,洞中灯火长明,身着青白袍服的男男女女一见细柳,立即无声俯身。 “山主可在殿中?” 细柳问一人道。 那人不出声,只恭谨地点头。 细柳上阶入殿,雕刻古朴纹饰的地砖隐约映出她的影子,她抬首一望,那女子鬓边赞了一支秋海棠,一身玄黑衫裙,或许是听见细柳越来越近的步履声,她回过头来,她分明已年近四十,却自有无双风韵,仿佛天生不会笑,因而眼角亦无细纹。 细柳走近玉阶,她则一步步从阶上下来。 “拜见山主。” 细柳拱手下跪。 紫鳞山主玉海棠在阶下站定,一双眸子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睃巡:“你这趟出去,身上那个东西可有发作?” “有过一次。” 细柳简短道。 玉海棠扯了扯唇,她几步走近细柳,忽而一巴掌打在细柳的脸上:“花若丹的画像到底是谁传入燕京的,你别以为可以瞒得了我。” 她嗓音冰冷:“你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为何不将花若丹送至永县?” 细柳苍白的脸颊浮出一片薄红,她平静道:“我若将她送去永县,她会死。” “你可怜她?” 玉海棠哂笑。 “不是。” 玉海棠看着她:“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细柳抬起眼,对上她的审视:“下汀州的第一日,我在庆元巡盐御史府邸外转了一圈,忽然就想那么做了,您知道我的脑子已经坏了,我亦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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