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记得那夜的水冷。 一句“亲手溺死了她”几乎令陆雨梧刹那唇齿生寒,他猛地攥住侯之敬的衣襟:“你胡说!” 少年仿佛一瞬褪去温文的底色,他用一种近乎沉冷的目光攫住侯之敬。 侯之敬被衣料粘连的伤口疼得剧烈,他青筋鼓起,冷汗直冒,嘴唇翕动着:“事到如今,我无心欺骗公子……她真的死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仅是听令行事。” 陆雨梧质问:“你听谁的令!” 侯之敬却一言不发。 “侯之敬,你如何下得了手?” 陆雨梧紧攥他衣襟,扯得他被粘连的伤口再度被鲜血覆盖,陆青山连忙上前拉住陆雨梧,陆雨梧一双眼眶微红,仍死死盯住侯之敬,“她也曾来过陆府,她也曾亲口唤过你一声世伯!你不止一次见过她,你也对她好过!” 侯之敬闭了闭眼:“心存恻隐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公子你看,我因老师而对你留有余地,于是我入了诏狱。” “可是公子,” 侯之敬定定地看着他,“我在尧县事败,实败于你,这一点你知道,你这样聪慧的人,会想不到还有谁清楚这一点?” 陆雨梧猛地松开他,回转过身去,这满室潮湿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陆青山跟着陆雨梧才出牢门,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悲怆而苍凉的声音: “侯之敬愧对恩师!愧对恩师……” 诏狱里昏黄的火光如簇一一擦过陆雨梧的肩背,他疾步走出森寒的铁门,外面的冷风迎面拂来,步履忽然一顿。 “公子,您真信了他的话?” 陆青山极少见陆雨梧露出如此情态,整个人都好似裹着冷冷沉沉的湿雾,让人看不真切。 “不,” 陆雨梧哑声道,“时间不对。” “侯之敬说他在七年前一个雪夜溺死盈时,但那名南州犯官却说他在次年春天的货船上见过她。” 陆雨梧攥握着残缺的环佩,褪色的流苏随风而荡,他迎着一片浅薄的日光,轻声道: “她一定还活着。” 秋风飒飒,诏狱门前一众侍者簇拥着陆雨梧的马车缓缓离去,与此同时别苑之中,花若丹屏退了侍婢,孤身在小朱楼上坐到黄昏。 天色终于渐黑,她蓦地听见一阵窸窣响动。 回过头,一盏灯笼昏黄,照见一道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身影,那是一名老者,花白的胡须几乎长满他的颌骨。 “小姐!” 他一膝屈下去。 花若丹立即起身走上前去,眼中隐含热泪: “雍伯。”
第37章 小雪(五) 诏狱。 几架火盆中火光烧得正旺,站在旁边的侍卫只觉脸颊被烤得生疼,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边滑下,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侯之敬已受过几回刑,浑身上下找不出几块好皮肉,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他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 姜变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吹开碗壁浮沫,抿了口茶,才缓缓道:“侯大人,吾再问你一遍,谭应鹏将军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侯之敬惨白着一张脸,嘴角微动,淌出来血沫子。 侯之敬喉咙艰难地吞咽一下,他嘴唇颤动:“罪臣只认……养寇吃饷,绝没有杀谭应鹏……” “你没有?” 姜变站起身,“那你告诉吾,你勾结何流芳在尧县生事,所求为何?” 他走上前去,手握刑具的几名侍卫立即退开了些,他伸手随意地拂开遮挡侯之敬视线的蓬乱头发:“侯大人,吾奉父皇之命下安隆府便是专程去捉你这等装成钟馗的鬼魅,你若只是养着那些不成气候的东西骗朝廷几个饷,你也用不着一把年纪还入诏狱受如此酷刑。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侯之敬被火光晃了眼,人稍微恍惚了一阵方才看清面前这位年约二十岁,光风霁月的五皇子殿下,他一身皇子的赤色圆领袍服,可谓君子之姿,龙凤之器。 侯之敬蓦地一笑:“五殿下,从前是我侯之敬有眼不识真泰山,竟不知殿下有如此手段……” 李酉的手猛地拽住他的乱发,几乎迫使他仰头,侯之敬的话音骤然一顿。 姜变皱了一下眉:“侯大人,你偌大一个侯家那么多人你都可以不在乎的话,那么你藏在江夏佛陵县的那个小妾呢?” 他看着侯之敬骤然变化的脸色:“吾听闻她曾也算是建安第一名妓,似乎还给你生了个儿子……还有你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儿子儿媳,你的孙儿,亲生血脉你真的都可以不在乎?” “姜变!” 侯之敬忽然暴喝一声。 李酉蓦地从身边侍卫手上拿来一柄细长的匕首猛扎他大腿,一刹血流如注,侯之敬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惨叫声响彻牢内。 “侯之敬你最好如实交代,你勾结何流芳在尧县生事,可是为了将谭应鹏之死扣在他们头上?” 李酉手中匕首又一用力,“谭应鹏是你杀的,是不是!” 侯之敬愤恨盈胸,目眦欲裂,却嘶喊一声: “是!” 李酉冷声:“谁指使你的?” 侯之敬脸颊的皮肉抽动犹如鼓面崩裂,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血沫子淌了满口,他怆然道:“二皇子……” 姜变在旁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匕首撤出,鲜血沾了李酉满手,他扔了刀,只听姜变道:“李酉,请侯大人亲自写认罪书。” 李酉应了一声,立即招来一人端上笔墨,桌上一灯如豆,侯之敬被人解开绳索,扶到桌边坐下,他失神地盯着纸上片刻,方才颤颤巍巍地提笔。 待雪白宣纸落满墨痕,他才停笔,拇指点朱砂,慢慢地在纸上印下鲜红指痕。 李酉吹了吹湿墨,将罪书揭起,恭谨奉至姜变眼前,姜变扫了一眼纸上那一行行字痕,他扯唇:“侯大人临了,也算选对了路。” 他转过身,脸上笑意顷刻消失。 李酉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即一个抬手,立在侯之敬身边的一名侍卫倏尔攥住侯之敬握笔的手,笔端朝他胸口一道伤处猛扎进去,近乎贯穿。 侯之敬连一丝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大睁着双眼坐在长凳上,仿佛入定,鲜血一寸寸浸透他的囚服。 姜变没有回头, 他正欲抬步,却敏锐地察觉上面那道窗前似乎有一道纤瘦的身影闪过。 “谁?!” 李酉神色一凛。 诏狱是半地下式结构,为防止犯人之间有串供的可能,牢房无比厚实坚固,上方一道窗所在之处,才是真正的地面之上。 李酉率领一众侍卫顺着窄道一路追至诏狱外,他看清那道掠上飞檐的影子,袖中滑出一枚雪亮的暗器,姜变忽然却按下他的手,随即轻抬下颌:“细柳姑娘,吾正好有事找你。” 细柳立在檐上,看着底下姜变走近。 侍卫手中灯影照来,夜风吹动她的衣摆,她身上所穿的分明是诏狱狱卒的袍服,戴着一顶唐巾帽,弯眉如黛,一张面庞虽清臞而苍白,却透着一种出尘的雪意。 姜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为何能穿上这样一身袍服进入诏狱,他也没有一点要问她到底听见了什么,又或是看见了什么的意思,只是在底下说道:“立冬之时正是吾皇寿辰,届时,吾想请细柳姑娘入宫赴宴。” “一介江湖浮萍,何德何能敢赴天子寿宴?” 细柳语气波澜不惊。 “细柳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姜变眉眼含笑,“若不是你寻回金羽令,助我按住侯之敬五千兵马,只怕尧县更要遭一大劫,吾归还金羽令之时亦与父皇谈及此事,圣人有意赏你,细柳姑娘还是不要推辞了。” 他说罢,也不待细柳有所回应,便又朝她道:“正是天寒之时,诏狱到底是知鉴司的地盘,你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姜变回身坐上马车,李酉翻身上马,他回头再看一眼高檐之上竟已无那道身影,他心下一惊,那女子连在诏狱这样的地方都能做到悄无声息,武功实在深不可测。 李酉不由低声道:“殿下,她会不会听到了……” 马车帘子没掀,里面传出姜变慢慢悠悠的一道声音:“听到又如何?此时谁若听信了她一面之辞,那么她便是谁的人,正好,吾也能藉机一窥紫鳞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谈及“紫鳞山”这三字,马车内姜变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神情,他一瞥指间未揩尽的血渍,面露厌恶:“回宫,侯之敬畏罪自杀,吾理应急报父皇。” 永西总督侯之敬于诏狱亲自写下认罪书后趁人不备,以毛笔贯穿胸口畏罪自杀一事仅过一夜便响彻朝野。 尧县知县赵腾听从安隆知府的命令,对侯之敬养寇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私设苛捐杂税,致使尧县民不聊生,二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经内阁首辅陆证拍板,将二人移交大理寺,拟定问斩之期。 建弘皇帝只看了一眼侯之敬的罪书便急火攻心,晕厥之前抓着曹凤声的手,咬牙道:“给朕下令……皇二子姜寰禁足建安高墙!” 高墙是什么地方?那是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便设下的天家囚牢,不在燕京,而在太祖皇帝的祖籍建安。 姜寰吓得大病不起,但建弘皇帝这回态度非常之强硬,竟令人硬生生将生重病的姜寰抬出宫,往建安去。 朝中风雨更浓,立冬这个节气却不知不觉到了尾声,建弘皇帝的寿辰在这一日,鸿胪寺紧锣密鼓地筹备几月,就等今日。 姜变派了马车去别苑接花若丹与细柳,自己因为事忙在外耽搁了些时候,却正好蹭上陆府的马车。 陆雨梧上次见姜变还是在别苑小朱楼上饮宴,那时侯之敬还没有畏罪自杀。 马车辘辘前行,姜变与陆雨梧对坐,见陆雨梧抬眸盯着他,便笑着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侯之敬果真是畏罪自杀?” 陆雨梧甫一开口,便是单刀直入。 姜变脸上笑意减淡,片刻,他道:“他的死,你可怪我?” “不是怪,而是没想到你会动手。” 陆雨梧看着他,“他侯之敬做得出养寇这等事,连枉死的百姓他都能污其为反贼,尧县多少无辜性命都栽在他手里,这样一个人,死不足惜。” “我听闻早年间他还在京时常出入陆府,对陆阁老这位恩师尊敬之极,”姜变叹了一口气,“可人在官场里,又有几个能稳如磐石,始终如一的呢?” 马车辘辘前行,姜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还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说。” “什么?” “那夜我审侯之敬时,见到了细柳姑娘。”姜变道。 陆雨梧闻言一怔,他道:“她怎会在那里?” “她是来看我审侯之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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