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梧一撩衣摆跪下去,他抬起双眼,天光清明,照在那块“松竹长青”的匾额上,熠熠生辉。 日光驱散不去寒意缕缕,宫中的宫娥宦官都已换下秋装,陆证伏跪在干元殿外求见建弘皇帝,大约两盏茶的工夫,那道沉重的朱红殿门才缓缓打开,曹凤声快步出来赶紧将陆证扶起来:“阁老,您这么一大把年纪,除了朝会以外,圣上都免了您的跪礼,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啊……” 曹凤声的声音极轻,几乎只有陆证可以听得清楚。 陆证双膝疼得厉害,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道:“陛下可要见我了?” 曹凤声叹了口气,点点头:“是,圣上让咱家来请您进去。” 陆证一言不发,由着曹凤声扶入殿门,殿中暖烘烘的,裹着一层药味迎面扑来,驱散人身上诸多寒意。 建弘皇帝靠在龙榻上,披了一件白底金线龙纹的常服,听见步履声,他耷拉的眼皮也没动,只道:“大伴,给陆爱卿拿一把椅子来。” 曹凤声不假他人之手,自己去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在陆证身后,陆证却没坐,俯身作揖:“陛下……” “老师,你先坐。” 建弘皇帝忽然的一声“老师”,令陆证一怔,他看向龙榻上的建弘皇帝,才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却已是形容枯槁,神采尽失。 一旁小几上放着一碗药,已经没冒多少热气了,可建弘皇帝才发过一回火,眼下没人敢再劝他用药。 “万望陛下好好保重龙体,若觉得太医院的药苦,让他们多放些蜂蜜也是好的。”陆证坐了下去,开口说道。 建弘皇帝笑了笑:“自你做朕与皇兄的老师那日起,你便知道朕是个药罐子,皇兄却比朕强,自小没生过什么病,原以为他会活得比朕长久才是,可世事难料,皇兄先朕一步去了……” 他咳嗽了两声,才又接着道:“朕也厌透了这副被药泡透了的躯壳,即便太医院不说,大伴不说,老师你们都不说,朕也知道自己没几天了。” 陆证不由唤:“陛下……” “老师不必如此,” 建弘皇帝打断他,抬起脸来,见陆证那双因年老而眼皮松弛的眼中竟然泛红,他一怔,忽然就想起在宫中与皇兄一道读书的那些年,那时他的老师陆证还没有这样老,会给他带府里的糖吃,也会分毫不顾及皇兄的太子身份,如实地夸赞他的文章做得更好,建弘皇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声音更为缓和,“生死这些事,朕已经看得透,这些年朕受制于这副病体,可朕心里明白,老师你是为朕,为大燕好的,西北蛮族虎视眈眈,若无修内令整治我大燕的顽疾,又何谈抵御蛮族?” 建弘皇帝虽身体不行,但在这种军国大事上他却是一点不含糊的,哪怕不上朝,边境战事他也一样很关心,此刻谈及达塔蛮族,建弘皇帝眼底神色深邃:“那些达塔人便如他们所信奉的狼一样,狡诈好战,这两年我大燕的冬天越来越难过,可想而知他们达塔王庭所在的那等苦寒之地又有多艰难,蓄不起草场养不起牛羊,便生出狼子野心,几次三番掠夺我大燕边境的百姓与钱粮……蛮族不除,朕心难安,而今西北还要仰仗谭应鲲,这一点,老师你是知道的。” 建弘皇帝话锋陡然一转:“他弟弟谭应鹏死在侯之敬手里,而那侯之敬临了竟还攀咬起朕的二子姜寰,可姜寰有何胆量一定要跟朕对着干,朕派谭应鹏,他便杀谭应鹏?” 建弘皇帝扯了扯泛白的唇:“其中疑点重重本该待人查证,可如今西北战事未决,朕不得不先给谭应鲲一个交代。” 陆证听罢,当即领会了建弘皇帝这番话底下的意思,即便他说着看透生死,到了这个当口,竟也仍无定嗣之心,哪怕皇二子姜寰去了建安高墙,也并不意味着皇五子姜变就真的尽得春风。 陆证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显,他开口道:“陛下用心良苦,臣自然明白。” 建弘皇帝点到即止,陆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么内阁便也自然知道该如何给谭应鹏之死这件事下一个定论。 至于要如何安抚住西北大将军谭应鲲,那是陆证这个内阁首辅应该考虑的事,而非是他这个多病的皇帝。 安抚得住,自然是好,若安抚不住,谭应鲲也自然应该知道他应该恨的,是拍板定论的首辅而非他忠心的建弘皇帝。 这么多年来,陆证一直是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人,建弘皇帝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是他亲手将他的老师推到那风口上的,但也是他的老师自己甘愿的,他不由温声道:“朕知道,老师你今日是为秋融那个孩子来的。” 陆证抬起头来:“是,陛下,雨梧年纪还轻,他亦无心入仕,安抚流民之事臣本已交给焘明来办……” “朕知道,内阁的票拟朕也看过了,” 建弘皇帝打断他,“但万寿节上,朕已将王进一案交给了他,他就是三头六臂,也不能两头跑。” “老师,” 建弘皇帝看着他,“朕看秋融很好。” 这一声“很好”,几乎令陆证浑身一震,他对上建弘皇帝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其中暗流微动,他又听建弘皇帝道:“他到底想不想入仕,朕与你都说了不算。” 建弘皇帝看一眼朱红窗,每一扇都紧闭着,不透风,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朕,对他寄予厚望。” 建弘皇帝已经说了很多话,再没有精力说下去了,陆证告了退走出干元殿,曹凤声追了出来,见陆证下阶缓慢,一步又一步,蹒跚得像个普通的老叟,可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叟,建弘皇帝在位的这十几年来,这个人肩挑大燕,像一座巍峨大山沉稳地坐在内阁当中,风雨不避。 “陆阁老。” 曹凤声不由跟上去扶住他。 陆证才像是刚回神似的,一见是他,便慢慢地道:“曹山植,你跟来做什么?陛下身体不适,你应该回去照看。” 山植是曹凤声的字,先帝赐的。 曹凤声却看着他道:“阁老,咱们都是风雨里蹚过来的,天要落雨,哪怕有个蓑衣纸伞的,谁又能真的滴雨不沾?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陆证想让陆雨梧滴雨不沾,不过是一寸幻想,在帝王的一字一言间便可顷刻覆灭。 “你今日说得够多了,” 陆证徐徐说道,“曹山植,你躲雨去吧。” 这大天白日,只有寒风吹拂,哪有落雨,但曹凤声看着陆证拂开他的手,一手抓着官袍衣摆下阶去。 那位大燕首辅再度挺直了他的脊背,再不像个平常老叟。 曹凤声招来一名年轻宦官,对他道:“你出宫去,便说是咱家的意思,让细柳接下给城外流□□送粮米,设粥棚的差事。” “是。” 那宦官低声应,随即飞快地跑走了。 曹凤声站在阶上,看见陆证已经走到底下的背影,舐犊情深,这几个字即便他是个没东西的宦官,也能领会几分其中滋味。 那是陆家唯一的独苗,他曹山植到底是与陆证也曾走过一条道的人,他倒也不是不能帮陆证一把。 这两年冬天不好过,临台今年又因大旱欠收,涌入燕京地界的流民中大部分是临台人,只因临台反贼闹得最凶,朝廷这两年派兵镇压虽有扼制,却又防不住天灾降临,这些人没了生计,一路跑来皇城根下,只希望皇帝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 细柳领着东厂的人押送粮食出城,一路行至安置流民之处,只见空地上搭建了不少简易的窝棚,裹覆稻草用以保温,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只见粮车过来,他们的眼睛个个亮起来,却忌惮着东厂中人腰间森寒的佩刀,没有一人敢靠近。 “卸车,搭粥棚。” 细柳命令道。 东厂的人立即开始卸车的卸车,搭窝棚的搭窝棚,细柳瞥了一眼身边非要跟来的惊蛰与来福二人,她对来福道:“你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一个忙。” “大人请说,奴婢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来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粥棚搭好后,你来煮。” 细柳说道。 “啊?” 来福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差事,他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些鳞次栉比的窝棚,里里外外得多少人啊,他倒吸一口凉气。 惊蛰咬了口苹果,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嗤笑一声:“小胖子你想什么呢?你当咱们没来之前这些人都饿着呢?” 来福心想,对啊。 他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惊蛰又道:“只不过你知道当兵的煮饭没几个好吃的,可小胖子你不一样,你做饭还真挺好吃的,今天你就造福一下这些可怜人,努力把粥往好吃了煮。” 来福苦着脸接下他的夸奖。 细柳不动声色地睃巡四周,发现一些黛袍侍者正各自在给一些行动艰难的流民施粥,她甚至看见了陆青山与陆骧两人。 忽然间,窝棚堆里有人喊了声: “那儿有饼子发!” 细柳顺着那个中年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少年身着竹青圆领袍,襟口洁白,发髻乌浓而簪白玉,他手中几个油纸包,正将其中的糕饼分给面前那一堆小孩。 但因那个中年人这一声喊,好些眼睛冒绿光的大人们也不顾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一气儿冲过去。 陆雨梧眼见这些人如恶鬼般逼近,竟然疯了似的从孩童手里抢糕饼,他神色一变,立即将手中的糕饼都扔出去,伸手护住面前的几个幼童。 “公子!” 陆骧见了这一幕,脸色大变。 陆青山扔了碗起身,却见一道黛紫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如清风一般落去向陆雨梧围拢的人群之中,一手攥住他的手腕的同时,另一手抽出刀来,噌的一声,寒光闪烁,削断了那抓住陆雨梧衣袖的流民的一缕乱发。 她手腕一转,刀柄向前击中几人前胸,她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出去,将人群破开一个豁口,她以手中刀横在身前,冷声道:“东厂番役何在?” 东厂的人立即过来将流民们往后拦,负责防卫燕京城池的三大营之一的烽火营奉命抽调了一批人驻守在此,协助上官安顿流民,此时也及时过来将他们制住。 方才还像是要吃人血肉的恶鬼一般的流民此刻又畏畏缩缩起来,他们没一个人的脸是干净的,都惶恐地看着这些兵爷。 “陆公子,您没事吧?” 烽火营的统领姓徐,叫徐虎,他在此便是为护卫陆雨梧的安全,不防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是一头大汗。 “没事,” 陆雨梧活动了一下被人踩了一下的那只手,见几个幼童毫发无伤,他便又道,“徐统领,你别为难他们。” 徐虎道:“可是这些刁民……” 他话没说完,见陆雨梧摇头,他便咽下话音,才要转身,却听一道女声落来:“徐统领,找个你们营里的军医给那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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