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梧一手扶在膝上:“江州官府没有治蝗?” “哪能治得完呢?那些乡绅家里有办法,弄起什么网子来,遮也只能遮一时,”老者一边吃粥,一边说道,“官府也不是没招过人捕蝗,我也去捕过,不过还是治标不治本……” 蝗灾,历来是一个老大难,历朝历代都有它的踪迹,易闹蝗之地,总是一个朝代比一个朝代更频繁,到了大燕,几乎三五年就要闹一次。 “捕蝗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陆雨梧眼底半露疑惑,“怎会治标不治本?” “您不知道咱们那儿的乡绅,有些供着蝗神,有些呢,又守着自家的田不让我们这些捕蝗的靠近,这哪能真灭得完呢?” “不让你们捕蝗?” 陆雨梧眼睫一抬,“这是何道理?” 老者摇摇头,他又吃一口热粥,热气泡着心却有点苦:“我们这样的人,哪怕只有几口吃的也好啊,能活下去就成,可这个天爷啊……” 陆雨梧看着他握着碗壁的双手,那是一双种了一辈子田地的小民的手,指着天与地,一生若能苟且地活他们也很甘愿,可如今即便是苟且地活,似乎也是一件极难的事。 凤声阵阵,陆雨梧正有些失神,却不防一只手忽然伸来夺过老者手中那一碗粥,他抬眼,只见是那户科的一名官员,他一身官袍干干净净,几乎不染尘,一双眼瞪直了看碗里的稠粥:“这这这……谁煮的粥?!” “焦大人,怎么了?” 陆雨梧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沾的稻草。 “陆公子,这粥煮得不对啊!”那焦大人对陆雨梧恭谨地道,随即又招来一名下属,“去!将煮粥的找来!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不守规矩!” 这姓焦的有一副好嗓子,跟泼妇骂街似的嚷嚷地大半个流民安置点都听得见,好些流民都在窝棚里紧紧藏着粥碗不敢出声。 姓焦的正火大,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你找我?” 焦大人到嘴的车轱辘话一下咽下去,他看着那一袭紫衣,身形高挑而清瘦的女子,她行走间衣摆拂动,腰间银色的链子上坠挂银叶,随着她的步履而碰撞轻响,那样一双眼清冷而脱尘,与他目光一对。 “你……” 焦大人看她这副做派,又见她身后跟着东厂的人,心中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曹凤声的义女,虽是阉党,可却也不是他这个六七品的官儿可以轻易得罪的。 “这位……” 焦大人措了措辞,开口道,“粥不是这样煮的,这是坏规矩的事,今日喂饱了他们,来日没米下锅了又当如何?” “喂不饱人,你施粥给谁看?” 细柳冷声相讥,“焦大人的脸皮若能下锅,只怕也煮不烂。” “……” 焦大人想骂街,但对方有东厂千户腰牌他不敢,所以他转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陆雨梧:“陆公子,她这是乱来啊!” “粥碗给我。” 陆雨梧一双眸子里神色淡淡,他轻抬下颌。 “啊?” 焦大人愣了,却还是乖乖地将碗递过去。 陆雨梧接了碗,重新端给坐在稻草堆里的老者,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随即站直身体道:“焦大人,我不管之前你这里是什么规矩,我今日来此之后,你的规矩便都不作数。” 焦大人急得满头包:“陆公子,这怎么是下官的规矩呢!这是……” “我不管到底是谁的,我陆雨梧接的圣旨上并无你们这些所谓的规矩。” 陆雨梧打断他,再抬眸,他的视线与细柳一触,他继而道:“不论是六科要问,还是户部要问,你都让他们来找我,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坏了谁的规矩。”
第42章 小雪(十) “陆公子,您不知道这里头的章程,户部拨款买粮那都是有数目记录在册的,咱们底下人若不省着用,事就坏了……” 焦大人满头大汗,别说他只是个小官儿,就是朝里那些五品往上的大人们,哪个见了这位陆公子也得好声好气地供着,谁让他是陆阁老唯一的亲孙? 何况,他手里还有一道圣旨呢。 “省着用。” 陆雨梧揉捻着这三字,他的视线在焦大人身上转了一圈,眼见那焦大人豆大的汗珠从鼻梁滑下,他才缓缓道:“我知道焦大人你自有你的难处,我一个临时钦差,也并非有意与你为难,只是再俭省,也该考虑这些百姓的身体,他们都是一路饥寒交迫,拼了命爬到皇城来求一条生路的,圣上爱民如子,一定不忍自己的子民千里迢迢而来,却饿死在皇城根下……焦大人,你说是不是?” 焦大人喉咙“咕隆”一声,他脸色古怪,却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 这儿的流民饿死不饿死的,这实在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全看管这件事的上官怎么做,说到底焦大人也不过只是底下一个听令行事的小官儿,燕京城外又不是第一回 来流民,他也给好些个主理这事的上官打过下手,但他们大差不差几乎都是同一副做派,不过几个灾民,死活都只不过是报上去的一个数目罢了,哪有像这位陆公子的,真当起这些人的救世主来了? 焦大人心里想,陆公子如此行事,户部那儿不会不闹的,到时也够他自个儿焦头烂额的,再是阁老的孙儿又如何?终究年纪轻,不知道不成文的规矩那也是规矩,军营里有,官场里自然也有,谁不守规矩,都是要吃大亏的。 这么想着,焦大人的眉头松快了些,他低头拱手:“公子是钦差,您的话,下官不敢不听。” 焦大人不闹了,流民安置点霎时清净许多,天色暗了一些,细柳看那边新的粥棚已经搭建了不少,来福忙得浑身都汗湿了,东厂中的一名姓李的百户过来道:“大人,一切收拾停当,咱们该回去了。” 细柳点了点头,回头只见陆雨梧在那个油布棚中,临着一盏灯坐在桌前也不知在翻看些什么,她对李百户道:“先等一下。” 随后她朝油布棚走去。 “其他事先放一放,青山,你们要问清楚这里的每一个人,在他们来京之前,他们是哪里人,叫什么,又以什么为生计,这些都要登记造册……” 陆雨梧正与陆青山说话,听见步履声,他抬起脸来,见是细柳,他朝她轻轻颔首,随即道:“你要回去了?” 细柳点头,目光在油布棚中睃巡一番:“焦大人他们早都跑了,你今夜要宿在这里不成?” 陆雨梧摇头,笑了笑:“不,我还要回去见祖父。” “就要关城门了,” 细柳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负手侧身,一双眼睛看向他,“走吗?” 夕阳还剩几分余晖,如灼烧的火焰铺陈了几分颜色在她身上,陆雨梧愣了一瞬,他眼眸剔透,微微弯起:“好。” 陆雨梧让陆骧将桌上的东西收拣好,出了油布棚,他与细柳并肩而行,惊蛰双手抱臂跟在后面隔了一段距离,一边走,一边打趣来福,若是寻常人,一定会被这个小子被毒药泡过的嘴气得不轻,但来福只会憨憨地笑。 惊蛰忽然觉得这个小胖子很对他的脾气。 陆骧、陆青山两个领着一干侍者,那李百户则领着一帮东厂番役,两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行,一时静无人声。 “你今日这么做,无疑是给了户部参曹凤声一本的机会,你给他惹了麻烦,他会如何对你?”陆雨梧忽然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参他的折子多如雪片,可谁又能真的动得了他?” 但细柳倏尔抬眸看向他,话锋一转:“倒是你,你砸碎了他们的规矩,等同于断了人的财路,灾年当前,粮比钱贵,即便你能砍断那一双双伸进来刮油水的手,又能真的养着这帮流民多久?” “陆雨梧,你接了一桩极难的差事。” 她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她惯常的冷意,但陆雨梧却莫名从她这番话中察觉出一分微不可见的关切。 陆雨梧对上她的目光,隐约的“砧砧”声传来,他不由循声望去,只见河岸旁坐着一个小孩,他身上裹着一件还算干净的烂布,而他的衣服此刻在旁边那妇人的手中,流民中,几乎都有她这样一副嶙峋骨,她用石块捶打着浸湿的衣物,努力地搓洗着。 “我知道。” 细柳忽听陆雨梧这样一声,她抬首,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又听他道:“若能干干净净地活,谁又想背井离乡,满身风尘。” 这件事若不难办,陆证一开始便不会交给次辅陈宗贤,赈济这些流民本不是一件难事,户部也不是不肯拨款用粮,难的是该如何安顿这些人,朝廷养不了他们几天就要思考此时开了这道口子,全境流民若都涌向燕京,到时又该怎么办? 此事若处理的不好,便很容易里外不是人,白忙一场不说,还要担负四方骂声,与皇帝的问责。 “我没想过要从户部手里再多求多少款,诚如你所言,我并不能一直养着这些人,”陆雨梧看着那对在河岸浣衣的母子,他眼中映着晚霞最后一抹底色,冷风吹动他的衣摆,“但我要这拨下来的每一粒米,都完整地属于他们,谁也休想染指。” “朝廷亏欠他们。” 陆雨梧举目一望,枯草裹覆着鳞次栉比的窝棚,他看见一张张年轻的、年老的脸,他们破衣烂衫,瘦骨嶙峋,一个个在土缝里扒拉着嫩草根吃。 细柳怔然,目光不由落在他的侧脸。 两人再往前走,陆府的马车就在一棵参天的老树底下,细柳他们的马匹则在另一边道旁,来福累得不轻,却还秉持着自己爱拍马屁的精神上前去给细柳慇勤地牵马过来,陆雨梧看细柳走过去,自己便被陆骧扶着才踏上马凳,却听身后忽然一声唤:“陆雨梧。” 陆雨梧转过身,只见一个油纸包飞过来,他堪堪接住,抬眸便见细柳抬了抬下颌,道:“糖山楂。” 陆骧正猜油纸袋儿里什么东西呢,一听“糖山楂”这三字,他的牙便开始隐隐发酸,脸皮抽动一下。 上回那一包还没吃完呢!他之前好奇要了几颗来,牙都酸倒了。 “陆公子,这回你手里那包是这个小胖子做的,” 惊蛰戳了戳旁边圆润的来福,笑眯眯地说,“就只剩一丁点酸味,剩下的可都是九分的甜啊,细柳她山……” 话没说完,惊蛰只见细柳瞥了他一眼,他便生生将“山猪吃不了细糠”给完整地咽下去,笑哈哈道:“陆公子你尝尝看,一定比上回的好吃。” “……” 陆骧十分怀疑细柳是不爱吃才送给他家公子! “多谢。” 陆雨梧面露一分淡笑,又看向细柳:“你明日还来吗?” 细柳与他目光一织,虽不明所以,却也还是“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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