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笔,纸上的梅花倏然间便有了生机。或浓或淡,或重或轻。虞微笔尖流过之处,梅花悄悄绽开,肆意怒放。 她垂眸认真寻着落笔之处,顾云修负手立在她身侧,望着那画上的梅是如何一瓣一瓣在她笔下活了起来。 冷寂昏黄的光线顺着窗棱折进屋内,在虞微白皙的脸颊上绞出斑驳的影。于是顾云修便清晰地看见,她一直清冷淡漠的眉眼,是如何在光下一点点绽开温软的娇艳,如她笔下的梅花一般有了动人的生机。 顾云修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浮起一点笑意。 墨珏盯着他脸上那丝极浅的笑,惊得呆了。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是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无声地退了出去。 虞微此刻正专心致志地作画,过分的专注令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到顾云修冰冷的指覆上她的手背,她惊的抖了一下,手里的笔歪了歪,一笔浓艳的红落在纸上留白之处。 虞微眨了眨眼,心疼极了。 顾云修抓起她细瘦的手腕,拧着眉去看她手背上那些红肿可怖的冻疮。虞微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想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可顾云修的力气实在太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顾云修阴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怎么弄的?” 虞微曾有那样一双漂亮的手,手指白净秀美,如整齐剥开的葱根。她的手,能画出这天底下最好看的画来。 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虞微挣脱不得,只能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奴婢被抓回宫时,曾被罚去浣衣局待过。” 虞微从记事起,便极看重她的这双手。她不喜胭脂水粉,不喜步摇珠钗,独独对这双手,花了十二分的心思。不仅用各种名贵的香膏养着护着,就连平日净手的水,都是上好的玫瑰花汁。 这样娇贵细嫩的手,进了浣衣局,冷水泡上几个时辰,自然是要冻坏的。 顾云修心里清楚浣衣局是个什么地方。那里的宫女,大多都是犯了错扔进去受罚的。他冷着脸盯着那片冻疮看了许久,才松开手,走到案几后的木架前,从一堆瓶瓶罐罐里翻找出一瓶软膏。 “手。”顾云修头也不抬,用力拔开小瓶子的软木塞。 虞微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 顾云修的视线沉沉地扫过来。虞微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仍旧没有动作,小声地说:“一点小伤,不劳大人挂心。” 虞微那点婉转拒绝的小心思,全被顾云修看在眼里。他嘁了一声,拉开案几下的抽屉,拿出一条绣着绿萼梅的绢帕。这帕子原是他用作擦玉的。他把帕子丢到虞微面前,冷着声音再重复一遍:“手。” 虞微知道他的耐心向来不多,只好勉强把手搭在那方素净的帕子上,低声道谢:“奴婢多谢帝师大人。” 顾云修一只手隔着帕子握住虞微的手腕,另一只手将瓶中的软膏挤在指腹上,再往虞微的手背上轻轻擦抹。细微的痛感从红肿处传来,虞微咬紧了唇,努力忍着。她心想总得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于是视线不知不觉便落到了顾云修为她抹药的手上。 他的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如颀长隽秀的竹。只是看上几眼,便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和她如今这双红肿溃烂的手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虞微正心神不宁地盯着顾云修的手瞧,忽听他冷不防地开口:“清鹤宫东边有一间小厢房。那里不能进。” 虞微愣愣地抬起头,眸中浮现出些许无措。她不太明白顾云修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默了默,顾云修又说:“其余的房间,你都可以随意进出。包括卧房和书房。平日里杂事有墨珏处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晌午会在卧房睡半个时辰。晚上子时一刻要歇下。除此之外,有事情都可来寻我。还有一点,宫中是非多,不可和其他宫里的人有沾染。” 顾云修一边涂药,一边慢条斯理地对虞微说着他的作息喜好,哪些是他许的,哪些是他不许的。虞微慢慢明白过来,往后她就要和顾云修同住一方屋檐下,他自是要约法三章的。 她默默地点了下头,说:“奴婢记下了。” “还有一条。往后在我面前,不许自称奴婢。”顾云修涂完了药,将装药的小瓶收起来,视线慢悠悠地扫过虞微的脸,“记住了?” 每次听见奴婢二字从虞微口中说出来,他都心烦得想杀个人发泄。 “……我记下了。” 自称奴婢惯了,虞微有些不适应,答话的声音小小的。 “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顾云修拿起案几上的宣纸,走到窗边去。虞微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口,他举起宣纸,让柔黄的光透过纸背,错落地映进花瓣的缝隙里。 虞微最后不小心落下的那一笔,歪歪扭扭地洇在纸上。 顾云修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虞微坐在虞府后院的石桌上作画的样子。一天十二时辰,她几乎六个时辰都在画画。有时画青瓦红檐,有时画小桥流水,有时画雪后初晴时枝头新绽的红梅。 顾云修悄悄离开虞府的那晚,路过她还亮着灯盏的书房。她已困倦,长长的眼睫垂着,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她白皙的玉指间攥着一支勾线笔,铺开的生宣上,是一枝还未画完的绿萼梅。 窗外一声鸦啼,打断了顾云修的思绪。好一会儿,他终于将视线从画中的红梅枝上移开,转身去唤墨珏:“去,把它裱起来。” * 虞微的房间在清鹤宫西南角,离顾云修的卧房极近。 虞微的东西本就不多,不一会儿便都收拾妥当。她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寻了块抹布,细细擦洗起房中的桌椅摆件。 快傍晚时,瑶女官过来了。她笑盈盈地说:“太后要见你。” 虞微知道太后早晚要召她过去,倒也并不意外。她只是想要不要先去禀告顾云修一声。她如今毕竟是清鹤宫里的人,凡事还是要禀过顾云修才妥当些。 瑶女官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便说:“帝师大人不在房中,想来是去了御书房议事。我留了个伶俐的宫女在这儿候着,若他回来,自有人告诉他你的去处。” 虞微这才放下心来,跟着瑶女官去了寿康宫。 还未走到太后寝殿门口,虞微远远望见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迎面走来。那女子身侧还跟着两个侍女,似乎刚从太后那儿出来。 虞微停下脚步,往旁边站了站,有意给她让出路来。可那女子经过虞微身边时,却偏偏停了下来。 “虞微?你来这儿干什么?”郑秀秀眉心紧蹙,一脸不悦。 在这宫中,能唤出虞微名字的人不多。眼前叫出她名字的人,正是如今母仪天下尊贵无双的皇后。 亦是虞微的故人。 以前的郑家,不过是长安城中最不起眼的小小世族。重阳宫宴,郑秀秀故意设计,救下了被人推入水中的二皇子谢启,众目睽睽之下求先帝赐婚。 那位自幼体弱多病却生了一副谪仙貌的二皇子,却于万人注视之下,撑着病弱的身体跪在先帝面前,道他心仪虞家嫡小姐已久,此生非她不娶。 虞微讶异地抬眼,去看这位和她从未有过交集的二皇子。余光却瞥见,郑秀秀脸上毫不遮掩的咬牙切齿的恨。 后来虞家没落,郑家却因早早倒戈支持三皇子谢岷,家中男丁个个步步高升平步青云。郑秀秀成了中宫皇后,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虞微平静地望着郑秀秀妆容艳丽的脸,望着她身上厚重繁复的凤服,望着她眼中流露出的鄙夷与恨。 虞微淡漠地望着这一切,平静地跪在她满身华贵之下。 “奴婢见过皇后。皇后万安。”
第十五章 ◎“眼尾洇出潮湿的泪意。”◎ “这里是太后寝宫。你一个下贱的奴婢,到这儿来做什么?”郑秀秀毫不掩饰对虞微的厌恶,声音又尖又高,引得院中宫婢频频侧目。 虞微道:“回皇后娘娘,是太后召奴婢过来的。” 瑶女官屈膝向郑秀秀行礼,微笑解释:“皇后娘娘,的确是太后要见她。” “太后见她做什么?”郑秀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虞微,故意没有开口让她起身,“莫不是这贱婢犯了什么大错,太后要亲自罚她吧?” 郑秀秀望着虞微卑微伏地的模样,心中畅快极了。可这还远远不够。自从知道虞微被抓进了宫,郑秀秀一直有心想好好磋磨她一番。奈何她是皇后,如今小皇帝虽然后宫嫔妃不多,但每日也有许多琐碎事情要处理。日子一长,倒将虞微的事给忘在了脑后。 今日,可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郑秀秀红艳的唇慢慢勾起弧度。 “回禀皇后娘娘,她往后要留在帝师身边做事,太后娘娘一直记挂帝师,许是不放心,所以有些话要叮嘱。”瑶女官恭恭敬敬地禀话。 郑秀秀闻言,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她几乎不假思索,脱口便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引帝师!” 宫中谁人不知顾云修不喜女色近身。清鹤宫中无一个宫婢,留下伺候的只有太监和侍卫。能近他身的,更是只有墨珏一个。 听得虞微要留在顾云修身边,郑秀秀心里认定一定是这贱婢勾引帝师! 宫中不乏有仰慕顾云修的宫女,甚至妃嫔。因他实在生了一副极好的容貌,清风桂露,光风霁月,宛若天上仙人。就连郑秀秀,也曾因在宫宴上悄悄看了他一眼而红了脸。 可她们又实在怕他。郑秀秀心里清楚顾云修可不是什么温润儒雅的翩翩君子。他是双手染着鲜血的恶鬼,杀人取命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纵然如此,一想到顾云修那副清隽出尘的容貌,郑秀秀心底的愤恨和嫉妒仍然不可遏制地疯涨。她不理会身侧侍女的阻拦,丝毫不顾皇后的体面,抬脚狠狠踹在虞微身上。 “贱婢!以前就仗着那张脸在外头勾人!如今成了奴婢还要行这等勾引之事!” 郑秀秀口中一刻不停地骂着,身侧的两个侍女面面相觑,想拉也拉不住,只得讪讪收回手。 虞微踉跄着跌倒在地,腰腹间的剧痛传来,她脸色发白,意识到郑秀秀踹在了她腰间的旧伤上。 虞微蹙起眉,不明白郑秀秀为何突然发疯。她压下腰间撕裂一般的痛楚,淡声开口:“回禀皇后娘娘。奴婢没有行勾引之事。现在没有,从前也没有。” “你竟敢和本宫顶嘴!”郑秀秀气急,扬声吩咐,“采棠,给本宫掌嘴!” 采棠小心地瞥了瑶女官一眼,见她没有阻拦,便走上前去扯住虞微的头发用力地掌嘴,一下一下打的啪啪极响。 瑶女官有心想拦,但转念一想,她虽是女官,到底也是个奴婢。而皇后是何等尊贵。主子要打奴婢,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怎么好开口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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