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陆谦桌头,两只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词地控诉:“谁叫你背着我们半夜偷偷宵夜。” “谁宵夜了?” “那你在干什么?” “读书啊。” “什么书要在夜里读?”陆瞳往嘴里塞着蜜糕,顺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灯端详,“多浪费灯油啊。” 少年气急反笑,一把将铜灯夺了回去:“你懂什么,这叫‘青灯黄卷伴更长’,‘紧催灯火赴功名’!” 紧催灯火赴功名…… 陆瞳垂下眼帘。 今日见到的那位吴有才是读书人,数次下场。 倘若陆谦还活着,应该也到了下场赴功名的年纪了。 父亲一向严厉,这些年家中堆满的书籍,应该也如这吴有才一般无处落脚。常武县陆家桌案上的灯火,只会比当年春夜燃得更长。 但陆谦已经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狱司的昭狱中。 陆瞳忍不住握紧掌心。 银筝曾帮忙替她打听过,刑狱司的死囚与别地一样,处刑后若有家人的,给了银子,尸骨可由家人领回。没有家人的,就带去望春山山脚的后山处草草埋了。 陆瞳后来去过望春山山脚的那处坟岗,那里乱草连绵,到处是被野兽吃剩的人骨,能闻见极轻的血腥气,几只野狗远远停在坟岗后,歪头注视着她。 她就站在那处荒地里,只觉浑身上下的血骤然变冷,无法接受记忆中那个潇洒明朗的少年最后就是长眠于这样一块泥泞之地,和无数死去的囚徒、断肢残骸埋葬在一起。 她甚至无法从这无数的坟岗中分辨出陆谦的尸骨究竟在哪一处。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了。 院子里的蝉鸣在耳中变得空旷荒凉,夏日午后的日光来势汹汹,横冲直撞地漫上人脸,冰凉没有一丝暖意,像一个令人窒息的噩梦。 直到有人声从耳边传来,将这滞闷梦境粗暴地划开一个口子—— “陆大夫,陆大夫?”阿城站在院子与铺面中间的毡帘前,高声地喊。 陆瞳茫然回头,眼底还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里洗手的银筝走了过去,将毡帘撩起,叫阿城进来说话:“怎么啦?” “铺子里有人要买药茶,外面桌柜上摆着的药茶卖光了,杜掌柜让您从仓房里再拿一些出来。” “仓房”就是院子的厨房,陆瞳有时候会多做些药茶提前放在箱子里,省得临时缺货。 银筝应了,一边依照往常般问了一句:“记名的是哪户人家?” 近来陆瞳让立了册子,来买药茶的客人统统记了名字,杜长卿曾说这样太麻烦,但陆瞳坚持要这么干。 小伙计闻言,喜形于色道:“这回可是大人物,说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铺子外等着!” 银筝正要去厨房的脚步一顿。 陆瞳也骤然抬眸。 观夏宴明明还有一段日子才开始,就算董夫人愿意在宴会上帮忙提点,等范正廉的妻子赵氏上钩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许是上天见她陆家凄惨,竟让这好消息提前降临了。 阿城没注意到她们二人的异样,心中犹自激动,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称道的“范青天”!谁能想到他们这出偏僻医馆,如今连范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来买药,这要是说出去,整个西街的商贩都要羡慕哩! 小伙计说完了一阵子,迟迟不见陆瞳回答,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不对,“陆姑娘?” “不用拿了。” 阿城一愣,下意识看向陆瞳。 女子站在桌前,望着桌角那只青铜夜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似有一闪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开口。 “告诉范家人,药茶售罄,没货了。”
第六十一章 登门范府 光阴荏苒,转眼又捱过十日。 落月桥上开始有穿单衫的小姑娘早晚出来卖茉莉花,茉莉花香气清雅芬芳,医书记载,以茉莉蒸油取液,做面脂头油,既可润燥长发,也可香肌浸骨。 京城审刑院详断官范府院中,寝屋里,范夫人赵氏正坐在镜前,任由身后丫鬟将新买的茉莉头油轻轻擦拭在发梢处。 头油落在发梢上,原本蓬松的乌发顿时变得熨贴起来,越发显得如绸缎细腻。赵氏看向镜中的人,美貌妇人脸若桃花,眉似柳叶,十足的丰艳动人。 她却微微蹙起了眉,左右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又探出手摸了摸自己腰身,问身后的婢子:“翠儿,我近来是不是胖了些?” 婢子笑着答道:“夫人花容玉貌,窈窕得很呢。” 赵氏摇头:“不,我近来定是丰腴了些。” 这些日子范正廉早出晚归,赵氏服侍他用饭起居时,时常看见范正廉心不在焉的模样。赵氏本就担心范正廉随着仕途得意,心思也渐渐飘向他处。如今范正廉反常,赵氏自然怀疑。 只是她的人偷偷查探,也没查出个什么外室的蛛丝马迹,思来想去,赵氏只能怀疑是范正廉厌倦了自己。 她望着窗外的日头,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天气越来越热了,女子的衣衫也越来越轻薄,她已换上了金丝纱,纱衣上有粼粼微光,走起路时若日光下的波纹动人。 只是动人归动人,这样薄薄的纱,若非本身身子清瘦,穿起来难免显得臃肿。 赵氏是丰腴美人,天气冷时衣料还能遮一遮,天气热时一穿得单薄,总是对自己的身姿多有不满。 是的,赵氏对自己的身姿格外敏感。 或许是因为幼时爹娘为她取的闺名“飞燕”,一听就轻盈袅娜,何况那位同名的祸国妖姬是以纤细能成掌中舞而闻名,自小到大,这名字就如美丽的咒,一直绑缚于她心头。 赵氏生得很美,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刻薄,随着年纪渐长,她日渐圆润丰腴。这本来和无损她美人之名,可与她的闺名一衬,总觉得有几分促狭。 赵氏也自觉恼火,她想要“人如其名”,想要“嬛嬛一袅楚宫腰”,可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些事偏也邪门得很。无论她吃得再少,用过再多药,她的四肢始终无法像那些画上仕女一般单薄纤细,就如牡丹花永远也变不成百合花。 偏偏她的夫君范正廉看够了牡丹花,如今瞧着似对百合花感兴趣的模样。 赵氏冷冷地想,这世道,总归是对女子要求更多。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倒是记起了一件旧事,唤来身边婢子:“对了,之前让人去仁心医馆买‘纤纤’,怎么还没买到?” 上次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来府中小坐,闲谈时曾说起京中出了一味药茶,效用极好,屠夫用了都能变潘安。 这实在是无稽之谈,不过董夫人说得信誓旦旦,不似说谎模样,加之赵氏近来也有闲,便真令人去城东庙口查探,一问,果然见有一矫勇男子正在卖肉。 那猪肉潘安的故事竟是真的。 如此,赵氏便心动极了,立刻叫下人去采买来。 婢子答道:“府上采买的人说,医馆的坐馆大夫一直说无货,采买的前前后后这十日一共已去问过四五回,都空手回了。” 赵氏动作一顿:“已去过四五回了?” 婢子点头。 “这医馆倒是好大的架子。”赵氏心中有些不悦,“既已去过一次,便该知我府上有用,换了识趣的人早就将东西巴巴送了过来。他们倒好,一介小小医馆,还教我们府上的人三催四请,好不识抬举。” 顿了顿,赵氏又问:“这医馆背后可有什么人撑腰?” 婢子摇了摇头:“奴婢已打听过,医馆的东家是个普通商户,坐馆大夫则是个进京的外地孤女。整个医馆统共就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干活的伙计。” 赵氏讽刺:“果然,乡下人才会这般不知规矩。” 夏日昼长,惹得她心中发躁,于是敛了笑意,冷道:“你再找人去医馆一趟,拿我的名帖,就说本夫人要用药,限她三日内必须送来。” “是。” …… 范府的帖子下来时,正是未时。 已过夏至,昼日更长,西街上卖竹簟子的生意好了起来,街道上热浪滚滚,正午时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门,各自缩在屋舍中默念心静自然凉。 杜长卿从官巷果铺里买了新鲜桃子回来,被银筝用井水浸过,拿出来冰冰凉凉。用刀切成两块,好似少女粉颊鲜嫩,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口舌生津,在大热天里很是清爽。 “怎么样,陆大夫?”杜长卿摇着竹扇,得意洋洋地看她:“我们盛京的桃子,是不是比你们那更好?” 这也要比较?银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陆瞳却笑了。 落梅峰上也有桃树,但山上的野桃子又酸又涩,个头还小,稀稀拉拉结上几个,实在难以下口。 芸娘从不将那些桃子摘下来,任由它们留在枝头,到了暑日,偶尔会有鸟雀来啄食,但也不太多。如果换做是眼前这样的甜桃子,落梅峰上大概会更热闹一点。 阿城从外面走进来,将一封帖子递到陆瞳手中:“陆姑娘,范家的人又拿帖子过来了,请您三日内送上‘纤纤’。” 这几日范府的人都来买药茶,偏偏这几日纤纤断货了,新的药茶陆瞳还没做出来。于是这范家隔三差五来催一催,催得人心里发慌。 杜长卿“呸”的一声吐出嘴里桃核,斜眼睨着陆瞳,很有几分怀疑:“陆大夫,你这几日做药茶怎么慢了这么多?是不是做材料的银子不够?” 陆瞳伸手接过帖子,将帖子收起来:“药茶已经做好了。” 这实在教人猝不及防,杜长卿也愣了一会儿,片刻后,他道:“那还等什么?阿城,叫他们人赶紧来取!” 陆瞳打断他:“等等。” “又怎么了?” “范夫人看样子很生气,只送上药茶,恐怕难以平息对方怒火。” 杜长卿捏着桃核,目露诧然:“那要如何?你还打算负荆请罪,登门拜访?” “好主意。” 杜长卿:“……” 陆瞳站起身:“总要彰显我们的诚意。” …… 赵氏的人送帖子不过一个时辰,仁心医馆的回帖就立刻就呈了上来。 婢女翠儿站在赵氏跟前,低声地说:“……医馆的坐馆大夫就在府门外等着,除了送药,还想亲自见夫人一面,许是知道得罪了人想当面致歉。” 赵氏捧着手里的茶,心中轻视之意更浓:“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夫人可要见见她?” 赵氏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让她在府门先等上一刻,再叫她进来见我。” 陆瞳与银筝在范府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有个婢子姗姗来迟,引她们二人进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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