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安低头捉住从桌沿荡下去的袖摆,将四方镜静静扣下,好像等他说这句话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你脱离天都,得罪王庭,和巫山的关系扑朔迷离,暂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交恶了,除了迅速提升自己的实力外——你速度再快,短时间内也没法晋入圣者,你还需要别的力量。但你很挑,从前合作的时候就是,我早该想到,凭你现在的声望,你的本事,能招揽到很多人,然而你看不上,你只想要真正能对你现在起到作用的助力。” 他仓促笑了下:“恰巧,傀阵师就是你能用得上的那股力量。” “我那天给你傀线,是悟到了你的意思,但没完全悟到。千百年来,徐家完全中立,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我那日想,若是你愿意,徐家有幸得救,将来会和支持我一样支持你。可这不是你要的东西,你要徐家完全为你所用,为你掌控。” 温禾安听完,道:“接着说。” 徐远思反而哑了,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像温禾安几天前说的,跌落谷底时,就别想着从前如何如何了,谁想爬上去,都得绞尽脑汁讲述自己的价值,这个时候,没有价值才最可悲。 换句话来说,他们家因为王庭而倒霉,温禾安是雪中送炭的那个,可她现在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帮忙不要报 酬?这怎么可能。 温禾安能从他变幻的神色中看穿他此刻的心理,徐远思说对了,从让李逾在琅州救他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过。傀阵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种族,他们强攻或许不行,但在战场上可谓所向披靡,纵横无敌,很少有败绩。 这样一支队伍,摈弃中立的立场,站在她的阵营里,九州很多常年混战的小地方,会安宁下来。 “我确实是这个意思,你没理解错。”温禾安坐得端正,她笑了笑,笑意不浅不淡:“我不希望自己救人,像威逼利诱。如何选择,在你自己。” 徐远思双手撑在桌面上,双眸闪烁,呼吸都克制的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没有第二个选择。但既然是这种程度的交易,我有要求,这次王庭之行,必须以救我徐家人为主要目的。” 温禾安垂着眼睫,说:“虽然求救者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但我答应了。” 在她的注视下,徐远思“啪”地甩下一根金色傀线,说:“这是控我生死的命线,之后救出的每个徐家人,都会留一根在你手中。我说到做到,你能救下几位徐家人,就能掌握多少位傀阵师。” 这一次,温禾安接下了这根线,并将它放进了灵戒中。 徐远思从窗台跃了下去。 温禾安将鬓边荡下的发丝慢慢别到耳后,外面的动静终于小下来一些,她站起来,倚着案几靠着,视线在四方镜镜面上停驻。巫山的队伍也到了,陆屿然回了她的消息,说先去洗漱,等会带她去看看流萤海。 【过一会,我可能会和江召,或是他身边的人见一面。】 陆屿然勾了下镜面上的流苏:【……?】 【他们那边有傀阵师,我从前用的四方镜还在江召手上。】温禾安说:【我觉得他会来。】 划到最后一个字,她察觉到什么,眼睫上下动了动,唇线紧抿起来,道:【来了。】 来的不是江召,但也是熟人,山荣。 以及一位八境修士。 门没关,随着咔哒一声,一推就开,打头那位修士第一反应是不好,浑身汗毛倒竖,脊柱上像爬上了一条小小的蛇,冰寒彻骨,死亡的气息攀进放大的瞳孔里。 冷静。 这是第二反应。 他们这次不是来刺杀的,不是来找茬的,是来给消息释放善意的。 那位九境修士进门的刹那间就丢出了结界,但结界才成形,就被一道磅礴浩瀚,恍若没有边际的结界完全击碎并笼罩住了。屋里点了灯,数十盏,烛火摇曳照得亮比白昼,将闯入者的影子拉长,长得横铺了半间屋子,这一幕无比诡异,像空荡森寒的灵堂。 反而温禾安站在帘前,很是安静不起眼。 她太平静了。 像是刻意等着的。 八境修士脚才动,一道铁链绳索便从深空中呼啸而过,掼入脚下三寸,迸溅的气浪在他面前炸开,炸得他眼皮抽搐,嘴角蠕动,举起双手,艰涩道:“……二少主。” 山荣对这称呼万般不屑,他不懂公子的心思,但也不敢忤逆公子的命令,硬邦邦地拱手,也道:“二少主。”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温禾安玩味地审视这场面,完全支起身,一步步朝他们走近。她裙上系着彩带,由小颗浑圆珍珠穿起来的斜格装饰压着,裙边金银线闪着细细的光,走动时光彩流溢,每一步都在结界中踩出涟漪,然而那两位已无意观察这些细节,他们死死盯着温禾安的眼睛,那里面杀意不重,但锋利,危险感浓到无法言喻。 她在八境修士跟前停下来,也就是那一刻,他动不了了,全身上下能活动的,唯有颤动的眼睛,不太灵活的唇舌和慌乱惊恐的脑子。 温禾安摆了摆手。 一只无形的手托起他的下巴,温禾安反而晾着老熟人山荣,去细细打量眼前的脸,极短的看了一会,她说:“似曾相识的脸。我们也见过?” “不过。”她没再看那双眼睛,声音空灵清净:“既然是江召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愉快的场面。” 话音甫落,骨节纤瘦的手指在半空中点了下,那根先前用来威胁两人的锁链呼啸而来,这次冲着八境修士的胸膛而来,那人立马睁大的眼睛,慌乱地将此行目的喊出来,希冀能救自己一命:“公子让我等前来,不为别的,就为告诉二少主,趁现在立刻离开云封之滨,天都圣者亲自出手,要杀你平怒。” 这条消息没有救他的命,锁链如利箭当胸而过,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洞周边,有熊熊火焰烧起来,像火中浇了油,那人连痛哼都只出了两声,就飞快的在火中化为一片薄薄的灰烬,碎尽了。 山荣目眦欲裂,他不敢置信,他们来给这样的消息,这回没有任何伤害她的意思,她竟敢?! 温禾安料理完一个,留下了山荣。 她垂着眼用手帕擦了擦手,丢到一边,撩起眼皮看他,似在感慨:“说起来,我们是老朋友了。” 山荣崩紧了齿关,从齿缝中逼出一线声音,说不出是气愤,还是痛恨,因为情绪深厚,字音都发抖:“果真,公子太过好心——” “不。是我太好心了。” 温禾安打断他,她手一挥,一个小小蕴镜就从他衣襟下飞了出来,蕴镜是单面的,只能传递,不能通话,她知道那边一直在听着这边动静的人是谁,视线落在山荣臂膀上,眼皮冷薄,褪去温柔,竟也现出肃杀之意:“几年前,你重伤,命悬一线,你家公子跪下求我。” “我不该救你们。” 锁链将山荣的臂膀寸寸绞碎,山荣被扼住咽喉,一句话也吐不出,冷汗涔涔,瞳仁放大,温禾安没再看一眼,她转身直视着那面蕴镜,与人隔空对视。 “江召。”她说:“你连求和示好都不敢亲自出面,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与背叛者没有和解余地,你我之间,生死而已。” “我不需要任何来自仇敌的提醒。” “不论你是念及过往,还是当日我对你施以援手的恩情,我现在告诉你,通通没有必要。” 温禾安不喜欢和仇敌之间纠扯不清,火焰燎遍了山荣全身,生命气息在飞速消散,归于寂无,她低垂着眼睛,冷漠又直接地道:“我再心软,也不会在麻烦缠身的情况下救一个王庭质子。决意搭救你,是因当日情形,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求我时,像我一位故友。” 也是血,是咽不下的屈辱,是少年下跪求人时折碎的背脊和哽咽的声腔。 救他, 像是在救曾经的自己。 那种情形,她没法不受触动。 温禾安小拇指无意识地动了下,恢复平静,说:“你不必自困,这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下次见面,希望你我之间能有个直接的了断。” 她伸手,捏碎了蕴镜。 窗外,一道人影靠在漾动的结界外,结界没有阻拦他,他看着单方面屠戮的战局,听了好一会。
第97章 弯月如钩, 结界中散有萤尘和火光,蕴镜碎裂后掉到地面上,琉璃般的光泽被鲜血洇透, 温禾安将结界收了, 朝陆屿然走去。 他掐着最后几句话到的,踩着晃动烛影踩进来时悄无声息,衣袍纯白,发带绸黑,才到时姿态绷得有些肃直, 现在松懈下来,因为来得急, 身上还携着未散的夏夜青竹和露珠香气。 “两位八境,他自己没现身。”温禾安抬睫看他, 从垂地的袍尾到松垮的衣领, 意识到某件事,问:“你看到消息就过来了?” 陆屿然朝她伸出手, 并不否认:“嗯。” 温禾安顿了下, 没怎么想就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中,次数多了, 她能察觉出他某种自相矛盾的隐忧,想了想,低声说:“你处理手边的事重要, 不用着急过来,我会等你的。 ” “除非圣者出手,别人伤不到我。” 她又说:“除非你来, 我不会跟其他人走。” 陆屿然被这种氛围和字眼润得愉悦地摩挲了下腕骨,也知道自己的毛病, 应了声,说:“后面会好点。” 想到方才听到的话,他撩撩眼皮,不经然问起:“故人是谁?” 温禾安沉默了会,半晌,吐出两个字:“李逾。” 李逾。 九洞十窟的少门主,陆屿然对他有印象,不太好的印象,也知道最近温禾安在跟此人接触,但:“你与他很熟?” 只有关系相当不错,才会因为相似这个原因而去救一个棘手的存在。 “我前段时间想和你说这件事。”温禾安缓慢低息一声,觉得有些头疼,含糊着说:“当时我问过商淮,知道李逾还在巫山的追杀榜上……那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温禾安抬睫,看向他:“他是我阿兄。” “……?” 陆屿然极为罕见地怔住,眼睛眯起来,将这两个字眼重复了遍。 “对。当年祖母将我带回家时,家里已经有一个了,他与我一样,被祖母收养。我们一起长大。”温禾安声音有些闷,大致和他讲了讲情况:“……李逾脾气特别臭,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来,我们经常吵架,一吵架关系就很恶劣,他打不过我,也说不过我,经常自己气到自己,一气就不理人,我也懒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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