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不出一日,此事将在九州传遍。” 温禾安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风头。 她舌尖紧紧抵着尖齿,看了看罗青山,一副被气到完全没有任何说话欲望的样子。这倒是稀奇,这两天接触下来,商淮还是第一次见她失态,而引得她露出如此大的情绪波动的人,恰恰是害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现在还要赶尽杀绝。 商淮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但情感上的热闹,他一般不看,只是温禾安和江召这段关系太过扑朔迷离,精彩到他明明作为陆屿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里。 江召这个人,受了温禾安很多恩惠。 因为有她,他在天都才能挺直腰板说话,才能慢慢让修为爬到七境,说实话,如果不发生这临阵倒戈的一出,温禾安和温流光之间,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天都未来掌权者道侣的身份,难道不比王庭一个注定被江无双死死踩在脚下的公子来得潇洒风光?他总不会觉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望和江无双争风头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这笔账。 这个江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陆屿然没去看温禾安的表情,心中仍然有种说不清的情绪烧起来。 温禾安很快冷静下来,她猜测陆屿然将她喊过来说这件事的打算,迟疑着开口:“塘沽计划还需要我跟进吗?” 王庭张榜,势必会引来各种来路不明的人追杀,而陆屿然此时却形单影只深入塘沽计划的腹地,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换句话说,温禾安的存在会给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即便有脸上这张皮遮掩,但未必就没有暴露的可能,陆屿然救她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温禾安不习惯当人累赘,脸上的印记现在发作,一个人独来独往,暴露的风险会更小。 只是接下来免不得要东躲西藏一段时间,真要露了破绽,突围也会更难一些。 一室沉默。 “画像我交给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盘托出了,你若是觉得麻烦,就此分道扬镳亦可。” 温禾安温声:“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报答的机会,我必不推辞。” 这就说起辞别的官方话来。 陆屿然将商淮勾画了一下午的外岛计划啪的合上,他看向温禾安,脸部线条流畅锋利,唇畔弧度好似带点玫瑰上的尖刺:“悬赏令上三令五申,务必要将你活捉带回王庭,你说,我若是亲自将你带到江召面前,他该是何等神情?” 话明明是冲着温禾安来的,却连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声了。 温禾安噎了噎,觉得他此时发火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随着她被通缉这样一出惊天波澜在九州掀起,陆屿然这位昔日道侣也免不得被波及,谁接二连三遇见这种无妄之灾能忍住不动气。 “那就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前往外岛。” 她看着他,肩头微松,语气放缓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岛的地图我今天下午看过了,反正已经起来了,等会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么事,你让商淮再给我发消息,可以吗?” 又是这样。 陆屿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她最开始接近他的时候,碰了不少软钉子,但她很有耐心,暗剑明刀和软钉子都能给她磨平。 为什么她在外面,在自己这有成千上万种搅风雨,又平干戈的本事,却会被区区一个江召绊得如此惨烈,聪明才智好似全无作用。 陆屿然深深对她对视,发现她给自己画的这张脸太柔美,那双常年温婉冷静的眼睛配合着而今狐狸般的眼尾,时间长了,竟给人种无端含情的感觉。 他别过头,无声拢了拢指节。 温禾安于是起身,准备回屋,经过罗青山的时候停住脚步。 她之前一直觉得罗青山这个名字耳熟,可因为忙着做面具,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方才一进来,意识到多了个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弯腰,她被悬赏令的事情一刺激,没能第一时间看清他的模样。 直到现在,她看清了他的长相。 心中悄无声息掀起风浪。 温禾安将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罗青山点点头,跨过门槛沿着来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温禾安起先还慢吞吞地走着,后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眼前出现红漆曲廊,才扶着一根漆柱停下来。 她在曲廊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双足泄力地半垂着,发丝被朔风吹得直往眼前扫也不去管。 她见过罗青山的画像。 早在五年前,她就叫人调查过罗青山,不,她调查的不是罗青山,而是巫山的巫医。 这么多年,她和温流光斗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见就是针尖对麦芒,死不收手,好几次因为闹出的事态太过严重都惊动外祖母与长老团,不是没有为此受过罚。 她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性格,不是不会虚与委蛇,冷脸含笑。她知道自己在温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实际上,她对刁难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长老都能做到时时温声细语,不失礼节。 谁都行,唯独温流光不行。 十二岁是温禾安生命的转折点。 她十二岁回到了温家,十二岁遇见了温流光。 温流光天生双感,是温家用以对抗陆屿然的希望,是温家所有人几乎捧在掌心里供起来的宝贝,她在天都可以横着走,除了在修炼这块由不了自己心意,其余任何事,皆可随心所欲。 她在温家横行霸道惯了,乍然间来了个比自己大半岁不到的“姐姐”,说是死去三叔三婶的孩子,各方面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亲自教导她,她偏偏还展现出很好的悟性与天赋,日日努力。 小半年不到的时间,族中便流言纷纷,大有温禾安要取代自己位置的架势。 温流光哪里受过这种气,她面无表情听完族中的议论,回去后就调动了父母的近卫,四五位七八境强者悄无声息从温家掳走了温禾安。他们把她带到足够远的地方,昼夜兼程足足走了三四日,确信无人会追查至此之后要将她杀死。 她确实差一点点就死了。 等外祖母赶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奄奄一息,回去后就立刻开始出现痉挛,抽搐,高热不退,呕吐不止,休克惊厥等深度中毒症状,当时温家请了最有名的医师,勉强将她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医师说,她中的是至毒杜鹃连里,这种毒叫她前前后后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才逐渐好转。 期间长老们来看过温禾安,温流光的父母也来过,他们端着长辈的架子,高高在上地问候,温禾安依旧靠着床笑得甜滋滋,一派孩童好哄的稚气。她知道不能和温流光闹翻,她没有父母,没有心腹,没有拿乔的资本。 忍一回就算了,反正她也没死,再狠的毒再难捱也都捱过去了。 只是温禾安没有想到,杜鹃连里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此后每隔一年,她都会出现中毒症状,中的都不是普通毒,发作起来痛不欲生,最难过的时候她只能盯着床顶看,五脏六腑都被挤压了打碎了再碾过般抽搐不止。 好了之后,她去就演武场找温流光打架,发狠地打,打到精疲力竭,浑身骨头都难以动弹。 她压在温流光身上,狠狠捏她的下巴,用那种能将她下巴捏到脱臼的力气,看温流光暴怒,要将她撕碎般挣动起来,她又用膝盖摁住她的双手,去扯她头发,眼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问她:“你究竟给我下了几种毒?!” 温流光怒骂,怨毒地看她,被这样屈辱的姿势刺激到,迸发出灵流将温禾安掀开,又被她扑过来再扭打到一起,嘴里仍不干净:“一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也配我用毒?!” 每次打完,温禾安就要被关禁闭。 族里一直希望她能和温流光和睦相处——那当然了,她每每身不由己命悬一线时,谁也不曾来看一眼,无助与疼痛也不在他们身上。 又过了十几年,温禾安不找温流光打架了,因为除了那些毒,她的身体逐渐出现一些要命的,绝对不能被人发现的变化。 她出现了妖化的迹象。 她的左脸会像碎瓷片一样裂开,露出的花纹宛若小树的枝丫。 妖化这个词,在这个九州境内都属于禁词,随意一提就叫人噤若寒蝉,汗毛倒立,连想都不细想。 昔日帝主,就是为了彻底平息妖骸之乱而逝去的。 妖化之祸,是殃及众生的滔天之祸。 起先温禾安妖化的症状不重,十年发作一次,每次发作的时候,她就不出门了。只是后来事情越来越多,症状又往往来得突然,事先不会有什么预兆,于是她慢慢练习女子化妆之术,自己试过无数种材料充作面具,最后发现用蝉兽之皮最为逼真灵动。 随着温禾安境界提升,跻身九境,她身上妖化的症状随之加重,发作时间一缩再缩,从十年到一年,再到半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修为被封的缘故,这次竟然只维持了四个月。 这么多年,温禾安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谁也不曾透露。 她常服出行,重金礼聘,暗访各地名医,什么解毒的方法,只要不要命,都曾试过。 无数声名远扬的医师们都讶异而无奈地摇头,说此生从未见潜伏如此之长,毒性如此之烈,且发作时齐齐运作的毒法,他们对此钻研不足,放眼天下,或许唯有巫山巫医一脉可尝试破除。 巫山巫医,神秘之至,长年生活在族内,非有要事,不会踏出巫山半步。 温禾安派出去数波人,皆无功而返,最后只带回一幅男子画像。 男子叫罗青山,是当今巫医一脉医术最高明的青年翘楚,被指派在帝嗣陆屿然手下做事,负责保证帝嗣身体康健无虞。 所以当日截杀陆屿然的人宁愿冒死下枯红,也不下毒。 冷风一吹,温禾安眼睛微眯,时间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画面一帧帧在眼前晃过。 那日,她与一脸冰寒戾气的温流光站在天都大殿之下,外祖母高坐上首,神情莫测,问她们两个,谁愿与前往巫山,与帝嗣陆屿然结契,探取神殿机密。 温禾安对神殿机密不感兴趣。 但她在原地静默过后,仍然踏出一步,仰着头,露出张再温婉灵秀不过的脸,平静道:“我去。”
第15章 远隔萝州数万里的天都,风韬雨晦,暴雨如注,主城城主府上气氛比外面天气还要极端。 十数人齐刷刷站着,脊背快被无形的气浪压折,他们偶然间彼此眼神交流一瞬,脸上都看不出异样,瞳仁里叫苦不迭的意思却很明显,满室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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