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方面,他们一个字没说,但忙于公事时都有种点到为止的默契。 温禾安从侧门进了萝州城城主府。 这段时日,萝州城重兵把守,被围得与铁桶一般,各种各样的重型军用器械都被搬了出来,由里到外都透着肃杀之气,守门的兵士都着银甲,执刀戈,流光粼粼,目不斜视。 看得出来,赵巍真的在这座城池上下了许多心思。 温禾安被随从领着进了赵巍的书房,门开又合上,身着常服的赵巍已然是深吸一口气,抱拳朝她弯下了腰,拱了拱手,声音中包含诸多感慨,显得很是沉重:“女郎。” 温禾安上前几步,托起他的手肘,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你又不是我的下属,拜我做什么。” 赵巍这才起身。他年龄不小了,因为原本就是武将出身,现在仍操手战事,保持得一副好身材,脸庞和气儒雅,身量魁梧大气,他站起来,亲自给温禾安倒茶,唏嘘感叹:“自上回一别,我与女郎也有两年不见了,年前才听闻了女郎在天都被害的消息,可叹手中实在没有可调度的阴官,无法助女郎脱困。” “阴官本就不好找。”温禾安带着点老朋友见面的松弛打量他,话说得随意:“情况特殊,我和月流交代的都是暂时不要冲动来,免得平白送性命。萝州打理成如今这样很是难得,你的一言一行关乎百姓的生死,谨慎些是对的。” 赵巍诶了声,说起萝州,不见志满骄傲,而是发自肺腑的开怀,他捏捏拳,道:“我在王庭籍籍无名蹉跎半生,既没混出名堂,也没实现心中报复,浑浑噩噩到连出身都忘了。我起迹于草莽,这么多年,这样混乱荒唐的世道,却连件利于流民的事也没做成……” 他一顿,对上温禾安温和的视线,才倏的收住,露出个笑脸:“女郎助我摆脱王庭,改名换姓,又点拨我,我才能真正放手在乱世中做些事情,才有了今日的萝州。” 温禾安听得笑起来,被这样的开心与平和感染到:“这段时间,我去街市上逛,听大家都在夸萝州城城主,细细一打听,才发现原是熟人。你如今,也是实现抱负了。” 赵巍:“我却早知女郎在萝州了,当日温流光张榜,我也曾暗中拦了一拦,后面听 闻您与她两次交战两次胜出才算放心了,一品春那次拓下的水晶石我还找关系买了一块,连着看了好几日——原本是我该先联系女郎的,可我转念一想,女郎在萝州却一直没来找,担心贸然行动给您惹来麻烦,又没敢动作。” 待他说完,温禾安静了静,捧着茶盏抿了抿,抬睫去看他,明说:“月流想必和你说过了,我欲夺琅州。” 赵巍早就知道了这事,他没有迟疑,直接道:“我可调兵助女郎一臂之力。” 温禾安看向他,对他这样的果断表示惊讶,微收笑意,坦白道:“我听人说了你近来的行事作风,十分稳重,不欲动刀戈,不妄夺城池,不想多增流民,我以为你要考虑一段时日。” “确是如此。” 赵巍也不避讳,他抹了抹额心,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一口气,道:“虚活时岁越长,便越知战争流血,生命宝贵。” 可。 他看向温禾安,稳重的脸庞上有种奇异的色彩,一字一句,话说得笃定:“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在乎这些,在我能想到的人里,唯有女郎一个。您比我更不愿生灵遭殃,所以夺琅州,必用伤亡最小的方式,是智取,而……城中百姓日后至少百年,会得到最为稳妥的保障,绝不会再发生饿殍遍野的现象。” “若是可以。”他道:“我情愿女郎将九州城池尽揽麾下。” 温禾安看了看他,才要笑着说你太看得起我了,话到唇边,又觉都是多说,她手指点了点桌面,说:“琅州的事也不急,你先准备着,我需要再看看时机。” 赵巍挺直脊背,神情严肃到像承担了什么关乎天下的重担,算了算时间,当即道:“是。我这就吩咐下去,而今才初春,一定在秋日之前,助女郎达成所愿,好叫您心无旁骛——” 他消去声音。 温禾安眼中尚有笑意,显得分外从容,此刻伸出白皙长指,压抵在唇边,声音又轻又慢,只吐出一个字打断他:“诶。” 赵巍立刻了然地点头,没再说什么。 赵巍在大族之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看遍了各样难以入目的肮脏行径,清楚的知道颜色胜雪的长袍下可以裹着多么无情冷酷的心,更知道,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练就了颠倒黑白的本事,他们将自己说得可以为人间大义毫不犹豫去死。 你永远不能相信他们的言语。 你只能看他们的行动。 时至今日,温禾安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甚至一度没有办法想象,为什么天都可以培养出这样从里及外真正优秀的继承者。 她做了别人根本不可能做的事,为此,用掉了修士之路上最为关键重要的一道机缘。 她原本,可以站得更高。 温禾安回到宅院后,先认真研究了双煞果,可这果子翻来覆去也就巴掌大,你将它拿到眼前看,看它每一寸表皮,也就只需要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而就算看多少遍,它都是完好的,连个针眼都找不到。 如果不是那三根傀线。 根本没人知道王庭已经到过双鱼阵了,又极有可能在它身上做过手脚了。 凌枝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见温禾安已经没有毁掉它的心思了,就甩手一丢,随她去看,自己则在榻上侧腰趴着,跟窗外探进叶尖的芭蕉玩,温禾安很是好笑地打趣:“照你的性格,东西都拿到了,该手一甩回本家找你师兄兑现承诺了啊,怎么在这趴着。” “你真了解我。”她托着腮看窗外,有点烦:“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凝着眉尖,直言不讳:“我怕溺海这几日有动荡,到时候人还没到,又得折返回来,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吗。” 温禾安也知道无归今日妖群暴动的事,想到自己脸上的痕迹,又觉得有点发痒,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忍住没有动作。 更阑人静,孤月高悬。 温禾安今天下溺海,进幻象,跟天都长老打了一场,去见了赵巍,回来研究双煞果,又在四方镜上和派去徐家的下属聊了聊,精神和身体都撑到极限,到她躺在床榻上,几乎是一沾着枕头就睡过去了。 四方镜在子时进了几道消息,闪着悠悠的光。 温禾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深更半夜,有道小小的人影晃到了自己床前,她眼皮当即动了动,而见她没有睁眼,这道人影又踩上了床踏板,默默坐在了床沿上。温禾安对外人的气息格外敏锐,经过这么一闹,再沉重的眼皮也撑开了,她坐直身体,跟只穿着素白中衣,散开了发丝,眼睛乌圆的凌枝面贴面。 她不由捂了下眼,轻声问:“怎么了?” 凌枝伸手朝大开的窗牖外点了点,舔了舔唇,声音清清脆脆:“我刚见那边有人回来了。” 温禾安慢吞吞“唔”了声。 见状,凌枝又不甘又嘴馋地盯着头顶的帷幔看,看了一会又看她,直接道:“我想吃饼干,商淮做的小饼干。” 温禾安闻言扯过被子蒙在自己头上又躺了下去,同时用背对着凌枝,一副难以承受,不想说话的样子。凌枝早知道会是这样,坐在她床边,半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你看,我一来你就醒了,你把我当外人,你不能跟我睡觉,但你可以跟陆屿然睡觉。” 温禾安双肩僵了僵,又听凌枝说:“我想起来了,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两次我闭关出来,一年也就那么几日的时间,你都不来看我。” 温禾安只得又木着脸坐了起来。 半刻钟后,凌枝随意披了件衣裳出来,围着一圈兔毛绒围脖,显得脸更小,有点圆圆的可爱,她自知自己的做法有点不太厚道,这时候乖乖牵着梦游般的温禾安,提着灯往陆屿然那边走,走得灯直晃。 她条理很是清晰,一路走一路跟温禾安说:“我若是直接过去跟商淮说我要小饼干,他肯定会跟我谈条件,让我带他进本家,其实这也不是不行,但他水准太差了,进去就刷新本家的最低底线了,我师兄肯定会暴跳如雷。” “所以我不直接跟他说,我只是借用陆屿然的小厨房,但我又不会做饼干,我只会乱做一通。”凌枝语调透着种烂漫的认真:“到时候搞砸了,起火冒烟了,陆屿然必然不带多看的,但商淮肯定会下来看热闹,他一看热闹,看我在那杵着,他好心,他肯定给我小饼干。” 温禾安还没回神,听到这也忍不住笑,这才几天,凌枝居然都把商淮的性格摸透了。 她问:“那你拉我来做什么。” “我怕陆屿然不按常理出牌。”凌枝一本正经地坦白:“他不喜人靠近的性格谁不知道,一看出我是去捣乱的,我说不准连门都进不了,但我拉你进去肯定能成,你往那坐着,万一商淮最后不发善心了,我就说是你也想吃小饼干。” 这一套又一套的。 为了盒饼干。 温禾安忍不住动了动嘴角。 两人就这样一路晃进了陆屿然那座小楼里,果真一路畅通,凌枝一踏进门就松开了她的手,活力无限地进了厨房。 温禾安看了看四周,原本想上楼去找陆屿然,可觉得累,又怕他在商量巫山什么事,最后还是顺从本心,随意窝进了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椅中,眯起眼睛打盹。 实则心知这人会下来找她。 陆屿然今日回来得确实晚了,给温禾安发消息她一直没回,料到她睡着了,谁知没隔多久,就感知到这人就跟凌枝提着灯进了小院的门。 就再也没动静了。 他在书房中静了静,压了压手中的竹简,对幕一和宿澄等人道:“就先到这里。” 商淮明面上慌若什么也不知道,背地里跟连连发困的罗青山挤眉弄眼。 宿澄和幕一等人还要回去,商淮是想看看凌枝在厨房里敲得震天响,越来越不对劲是在干什么,陆屿然呢,因为某种大家心中都有猜测,又都装作不知道的原因,也跟着一起下楼。 一下去,就 见到躺在椅子上,听到动静稍稍睁开了些眼睛的温禾安。 迎着几双眼睛,她支起身体,坐直了点,朝他们恰到好处地点头和笑,下巴上扣着半张颜色浅淡的银月色花枝面具,叫她整个人有种皎月般灵秀恬美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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