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恍如隔世,那个见姑姑受辱挺身而出用鞭子抽打曦禾夫人马车的小孩, 不见了;那个为了保护家人一头撞在柱子上的小孩,不见了;那个哭着接过白泽发誓要继承姬婴遗志的小孩,不见了…… 十岁的璧国宰相,在纷飞大雪中点火,铁腕无情,没有丝毫犹豫。 姬善看着越来越大的火,和地上犹在疯狂大笑的薛茗,心头一片凄凉。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紧跟着,她被搂入熟悉的怀抱中,后退数丈,避过了前门的火。 抓着她的人,正是伏周。 伏周低头正要说话,就看见姬善在哭。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哭,一次为她娘,一次为她爹,而这一次,不知是为薛茗还是为了薛采,抑或者,皆而有之。 四面是火,空气灼烫,每一口呼吸都似在熏烧肺腑,就在姬善以为会这样被烧死时,茜色突然翻开床榻上的一块板,露出个三尺见方的洞来。 巫女们立刻围成一圈,以衣扑火,让伏周先走。 伏周抱着姬善纵身一跳,跳入洞中。 姬善再次闻到了那股混浊发霉的味道。她很惊讶,为何薛茗的冷宫里也会有密道?为什么茜色会知道? 这一切都不合理极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惜她不能动也不能言,只能任由伏周抱着她在密道中快行。如此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来到出口。 出口外,是一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布行。晨曦微亮,照着屋子里的绫罗绸缎,也照着伏周布满尘灰的脸,呈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宁来。 伏周这 才将她放下,转身等着茜色和巫女们出来,然后朝茜色伸手。 茜色立刻识趣地从怀中取出解药。伏周将解药喂给姬善,姬善一能出声,就忙不迭地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密道?” 伏周示意茜色回答。 茜色只好不情不愿道:“端则宫那条是卫玉衡挖的。” “什么?!” “你的痴情郎为了见你,花了一年半时间从薛茗住的冷宫挖了一条密道去湖心岛,好不容易上岛一看,居然不见你,气了个半死。” 姬善回想起再见卫玉衡时,他确实说过什么好不容易进了端则宫的话,居然是用这种方式? “他怎么做到的?” “薛茗那儿人迹罕至,他又收买了值班的守卫。” “你又怎么知道的?” “能被收买一次的守卫,自然能被收买第二次。” “那、那冷宫到这儿的这条呢?” “这条是颐非当年用过的。薛采让他从这里进宫,成了百言堂的花子。颐非走后,薛采命人封了密道出入口,但被我们重新打开了。” “那等火灭了,薛采找不到我们的尸体,肯定知道我们从密道逃了呀!” “对,所以我们得马上走。” 一名巫女出去转了一圈,回来道:“倾脚工来了。” “走!” “等等!”姬善绝望道,“我们要跟倾脚工的粪车走?” “你看不起倾脚工?你可知有个叫罗会的人,世副其业,家财万贯?顺带一说,他是宜国人。”茜色说罢不 再理会她,径自出去了。 伏周将姬善重新抱起,安抚道:“权宜之计,忍忍。你说的,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快回宜。” 姬善沮丧道:“当初听说颐殊和云笛就是从粪车溜的,我还笑话过她。天道轮回啊!” 茜色的声音冰冷地从外传来:“要不你留下来别走了?” “不行!”姬善一把搂住伏周的脖子道,“阿十在哪儿,我在哪儿,休想再把我们分开!” 一缕光透过门缝正好照在伏周脸上,映亮了他的惊悸和欢喜,就像光映亮海面,终于可见底下鱼群游弋,珊瑚丛生。 薛采走进嘉宁宫时,白雪已笼罩了整座宫殿,为之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宫婢们个个面色凝重,无声地向他行礼。 他挥一挥手,她们便全部退了出去。 薛采走进屋内,屋内没有生火,冷极了。在璧国的皇宫中,嘉宁宫虽不像宝华宫那么穷奢极欲,却是最舒适宜人的。然而不过短短两三月,就变成了一座冷宫,放眼看去,帘旧了,窗破了,满目尘灰。 就像一瓶失去水分供养的花,迅速地枯萎了。 暗淡的光影里,姜沉鱼坐在榻旁,静静地看着榻上的姜画月。 姜画月脸色灰败,瞳仁发黄,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抓着什么,已是弥留之际。 姜沉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无悲亦无喜。 薛采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径自找了个垫子坐下。姜沉鱼看姜画月,他便看姜沉鱼 。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只剩下他,和他眼中的她。 姜画月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姜沉鱼左耳上的耳环。 姜沉鱼一惊,但没有动。 姜画月的手指在耳珠上摸动,一直涣散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一丝光:“长……相……” 第三个“守”字没能说出来,手无力坠落,眼中的那点光就像投石击出的涟漪,瞬间起,瞬间散,不留痕迹。 姜沉鱼忍不住也摸了摸自己的耳珠,轻轻道:“我会好好照顾新野的。” 姜画月没有回答,她已经永远无法再回答了。 姜沉鱼用手合上了她的眼睛,然后才深吸口气,转头看向薛采道:“我以为自己会哭的,结果没有。生死之际,我脑海里想的全是她的好。仇恨,原来真的是不重要的东西,在死别面前,一点都不重要。” 薛采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 “你来找我,有事?” “我放姬善走了。” 姜沉鱼惊讶地问:“她回来了?” “嗯。她因陛下驾崩而回。” “七七已过,所以她走了?” 薛采垂下眼睛,遮住隐晦不明的情绪,又“嗯”了一声。 姜沉鱼想了想,道:“走了也好。姬忽之名囚了她十五年,也是时候放她自由了。今后,不必再找。” 薛采定定地看着她。 姜沉鱼挑了挑眉道:“怎么?又觉得我妇人之仁了?” “没有。”薛采忽然笑了笑道,“你说得对,死别之后,你想一个人时,只会想起他的 好。” 姜沉鱼起身道:“走吧,我去下令厚葬姐姐。” 薛采温顺地跟着她,出了门,看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她和他之间,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而迟早有一天,这距离将缩短、缩短,直到并肩而行。 他的眼眸深深,蕴满算计。 因此,他绝不会给姜沉鱼想起赫奕时只想到赫奕的好的机会。 绝不。 姬善从倾脚工的车里探出头,发现他们已经安全地离开了图璧。 只要一离开京城,接下去的行程就变得舒适了许多,起码不用再藏在粪车里了。 “经此一事,我发誓再也不嘲笑颐殊了,她确实是个能干大事的,不愧是唯方大陆千百年来的第一位女王……”她由衷地感慨道。 伏周闻言笑了笑。 姬善又道:“可惜后面的路没走好,不想着励精图治,沉溺于淫乐报复,就此陷入更为不堪的泥潭……所以,仇恨伤人啊。” 伏周收起笑容,淡淡道:“但仇恨令她强大,若没有这份恶意,她活不下来。” “对。但她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现在,可以选另一种方式了。” “换种方式,谈何容易?鱼离水,可能游?” 姬善回视着伏周的目光,理所当然道:“能啊!求鲁馆的高人跟我说过,鱼上岸长出了脚,从鳃变成了肺,从而开始行走于陆地上,活得不一样了。” 伏周一怔,一时间答不上来。 而这时,视线前方,出现了一艘船。 姬善想,看 样子接下去要走水路。 船靠岸后,船夫们排列成行地走到伏周面前,五体投地齐声道:“大司巫神通!我等听从神的号令,愿为神奉上我最珍爱的一切:财富、自由,乃至生命!” 姬善心中暗道:传说中的魔教也不过如此了。 伏周没开口,茜色道:“休要磨叽,立刻出发!” 一行人上船,船夫扬起风帆,沿着运河南下。 一路上,都有惊无险。据茜色打听到的消息说:姜贵人和薛皇后先后病逝了,因此薛采分身乏术,不能离开图璧,只能派手下来追。 几次遇到白泽追兵,都在宜人的帮助下躲了过去。这些在璧国谋生的宜人,把能护送伏周视作了无比光荣的事情,真如他们所言,付出财富性命都在所不惜。 姬善目睹着他们的虔诚和疯狂,心中感慨万千。 她忍不住对伏周道:“其实想想,除巫,等于杀死这些人的信仰,令他们从此无从寄托、难得慰藉……错误的不是巫神,而是借巫行事的人。” “你想说什么?” “赫奕死了,你还想除巫吗?” 冬日海风冰寒,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伏周的眼神也如江面一样闪烁着,有点冷,有点乱,还有点说不出的疲惫,他道:“先立夜尚为王,其他再徐徐图之吧。” 姬善沉默片刻,点头道:“也对,新帝登基,一切以稳定为重……” “你会陪我吗?”伏周忽然问道。 姬善怔了怔,然后眨了 眨眼睛道:“当然。我还要为你取蛊。如果我连这种事都成功了,当世第一神医,非我莫属!” 她的笑容也像江水一样闪烁,却是暖的、灿烂的,充满了希望的。 这笑容落尽伏周眼底,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起来。 茜色在船尾,看着这一幕,翻了个白眼,看不下去,进舱去了。 薛采坐在书房中,举灯看着摊在书案上的璧国舆图,朱龙站在一旁,用红笔在舆图上标记了一连串点。 “他们从桃花渡进弥江,先绕了个圈去了这里、这里和这里,然后从白客口拐回,继续走的运河……分别在九个地方停留,我们的人在其中三个地方做出伏击之势,不敌败退。他们应该没有起疑。” 薛采盯着那九个点,喃喃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年,宜王在璧的蚁穴,也太多了……趁机全拔了吧。” “是!”朱龙应了,却又有些迟疑,“现在就做?会不会节外生枝?” “现在做,才能让对方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不得不忍。” “明白了。” “还有……”薛采说到这里,抬眸看向皇宫所在的方向,“绝不能让……” “让皇后察觉。放心。” “嗯。”薛采挥了挥手,朱龙便一个闪跃,消失在了房间里。于是书房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看着舆图,却又似没看舆图,小小年纪的脸上,始终带着萧索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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