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东西从洞里钻出来,朝血腥味的来源处——姬善飞去。 时鹿鹿随手撕下一片帘子包住咽喉,再扑向姬善想要救她。可手伸到一半,母亲溃烂的脸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这一下,让他动作一停。 这一瞬极短,却又极长,长得像是能够把跟姬善相识以来的所有过程全部重温一遍—— 那个从灯旁转头问他“醒了”的捣药女子。 那个大火之时也不忘用棉被先裹住他,再抱他跳车的女子。 那个看似不耐烦却认认真真为他针灸疗伤想让他舒服一点的女子。 那个说着不要再见却在听神台上意外重逢的女子。 那个跟他说想知道深渊是什么亲自下去看看就知道了的女子。 那个用匕首刺他一刀却是为了救另一个他的女子。 那个把他从听神台偷走的女子。 那个被他从端则宫带回的女子…… 那么那么多个她,他的阿善,马上,要死了。 时鹿鹿睁大眼睛,就像小时候看着十月一样,这一刻他明白了,小时候不救娘亲,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弱小,如今分明能救,却还是选了不救。也就是说,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怯懦自私的人,所以最终,伏周才出来,取代了他。 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为曾经的娘亲,为此刻 的阿善,或许,也是为他自己。 蛊王飞出的时候,一道刀光落在了船上,将船一分为二。 紧跟着,琴声响起,海浪滔天,琴弦如线,将其中一间舱室瞬间捆住——正是姬善和时鹿鹿所在的那间。 再然后,是一杆枪,枪尖猛地扎进舱室侧端,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舱室。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间,船身彻底分开坠落于海,琴弦旋转,就像剥开橘子皮一样,把舱室的四面墙板全部带离,露出里面的模样,变成了一块漂浮在水面上的竹筏。 而时鹿鹿的眼泪,此时堪堪流到下巴上。 紧跟着刀风、琴弦、枪尖两线一点,伴随着越发高亢的琴音,汇聚在了某一处——姬善喉前三分处。 如疾雷、如迅电、如鹰拿、如雁捉——如这世间所有极致的快。 “咝……” 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 琴声停,一黑影瞬间飘过,手中举着一个瓶子,瓶口开启,将那个看不清的东西吸入瓶中,然后,盖上盖子。 时鹿鹿至此终于回过神来,震惊地看着凭空出现在姬善面前的这个人——风小雅。他的脸一下子扭曲了起来:“是你?!” “嗯。”风小雅扶起姬善。 “放开她!”时鹿鹿当即就要冲过去,又三道人影乍现,跳上船板,拦在他面前。一个是刀刀,一个是云闪闪,还有一个人不认识。 那个不认识的人,倨傲地抬头道:“在下马覆。” 马覆?他不是跟周笑莲一 起失踪了吗?怎么会跟风小雅、刀刀和云闪闪一起出现在此? 然后他终于听见了声音——在整个过程里,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姬善身上,没有听见的声音——有两个人慢吞吞地从悬崖那边走来,而被劈开的船旁,巫女们在拼命挣扎,再被水中的茜色一个接一个地干掉了。 有一个巫女扭身逃脱,游过来抓住了船板,嘶声道:“救我,大司巫……” 然而,时鹿鹿没有理会。他的视线一直盯着风小雅,和他搀扶着的姬善。 姬善抹了把唇上的血,依旧在笑。 于是他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陷阱。 “你找到了取出蛊王的办法。”他的声音因为喉咙受伤变得又哑又沙。 而姬善的声音又脆又甜:“对,我找到了。” 江晚衣说得没错,是大危机,却也是大生机。 在此之前,没有大司巫给别人下过情蛊,而情蛊受到宿主情欲的影响,会让蛊王非常惊恐——这是生物对于危险与生俱来的本能。 所以,它会不顾一切地吞噬掉威胁到宿主的虫子。 但十月的经历也说明了三点:一,不能碰触蛊王,会溃烂无解;二,蛊王离开宿主身体也能存活,只要及时冰冻,可以不死,回到人体后重新复活;三,蛊王不会主动离开宿主的身体。 于是,姬善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蛊王发现,它可以钻到另一人体内吃掉对它威胁最大的情蛊呢?那么 ,是会将另一个人变成新的宿主,还是企图重新返回原宿主体内? 这一点因为之前无人试过,所以无法验证。十月虽然取了老蛊王放入时鹿鹿体内,但最后真正成为蛊王的是他体内原有的那只,因为它在母虫的帮助下赢了;如果是孤军奋战的情蛊,基本上是没有胜算的。也就是说,姬善很可能变成新的宿主,然后死掉,蛊王重新回到跟它有血脉关系的原宿主体内。 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想要赢,只有一个办法——在蛊王离体之际,杀了它。 从巫神殿的档籍中,可以推测出蛊虫十分小,可能比芝麻还要小。这么小的一只虫子飞在空中时,怎么杀? 带着种种疑惑,姬善前往“无尽思”。 姬善推开茅屋的门,里面果然有人。 她一直紧绷的心,至此松了松,然后挑眉道:“怎么回事?”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秋姜。 “有你在,昭尹还能死了?” “我杀的。”秋姜神色淡淡地道,却让姬善大吃一惊。 她呆立了半天,才开口道:“他的毒有解药。” “我知道。” “吃了解药,再调养个一年半载,能好起来的。” “我知道。” “那、那为什么?” 秋姜将一本册子递给她。姬善打开一看,心中一沉,看到最后,手指一松,册子坠落于地。 “时鹿鹿干的?” 秋姜点了点头。 姬善咬牙,手在袖中捏紧。 “萧青的客卿里有一个宜人,此人向 萧青献策,说巫蛊神奇,可操控人心。萧青便收买姜画月的婢女,命她把蛊虫虫卵掺在水中喂昭尹,一开始屡试屡败,但七月时有一天特别热,居然成功了,虫卵顺利在他体内孵化。等我回来发现时,为时已晚。与其等他们唤醒他,把他变成傀儡,不如就此让他走。” “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年前。” “当时的时鹿鹿毒瞎了赫奕的眼睛,已经达成所愿,为何还要对璧王出手?” “因为他要赫奕痛苦。赫奕的软肋有两个:一,宜国;二,姜沉鱼。前者有一定难度,而且他还要留着慢慢折磨。所以便把主意打到了姜沉鱼身上。昭尹一死,姜沉鱼会成为太后,或者成为新王,无论哪一种,赫奕都会痛失所爱。” “那你做了什么?” 秋姜叹了口气道:“将计就计。” 秋姜顶着姬贵嫔的身份出现,与罗与海见面,告诉他虽然用蛊虫控制昭尹,是个很好的办法,但是,蛊是萧青下的,到时候很可能只听萧青的话。而杀死昭尹就不一样,她从小得他照拂,姬家又落入薛采之手,今后只能倚靠他。她成为太后,比姜画月更合适,因为一个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干得出来,等新野大了肯定过河拆桥,到时候他和萧青,就是前两个被拆掉的桥。而她,不是新野的生母,不会优先考虑新野的利益,能更紧密地跟他和萧青合作。 她巧舌 如簧,又剖析利害关系,最终,说服了罗与海。 “罗与海把我给的毒药给昭尹服下,那晚我潜入宫中,趁姜沉鱼不在,看了昭尹一眼。” 那是秋姜再见昭尹的第二面。 第一次见他,他尚是孩童;第二次再见,就已是死别。 昭尹躺在龙榻上,面容平静。看得出被照顾得很好,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四肢没有萎缩。他就像睡着了,轻轻一唤便能醒来。 秋姜坐到榻旁,伸手抚摸他的脸。 “你跟阿婴都长得像娘。以至于,我现在看着你,就会想起娘来。 “这些年,我也试着开解自己,娘的处境艰难。爹是扶不起的阿斗,一大家子千口人,全指着娘吃饭,王家、姜家和薛家又咄咄逼人。她没有选择,不想被吞噬就只能继续扩张。而她对姬家来说,是个嫁进门的外姓,又是女人,没有人真正服她,很多手段用了也没用。她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她亲自生下来的三个孩子——我、阿婴,还有你。 “她长于礼仪之家,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就是奉献。为夫君奉献,为家族奉献,天经地义。有意思吧?那么好强的一个女人,却从不曾想过——凭什么,为他人、为他族而活呢?” 那是上一个百年,不,唯方大陆有史以来所有王朝的通病:宜国,用巫神控制人心,让子民奉献;璧国和燕国,用门阀礼法,让子民奉献;程国,以武治国,让子民奉献…… 在那样一代代的驯化和禁锢里,不允许有人质疑、思索和反抗。 直到这一个百年。 这一个百年里,出现了言睿。再然后,有了姬婴、薛采、姜沉鱼、彰华、风小雅、颐非、颐殊、赫奕、伏周……一系列的叛逆者。 正如她之前对朱龙所言的那样——越来越多的人在抗拒命运,在摆脱束缚,在找回自我。君王在革新,士族在反省,百姓在奋斗,能人异士层出不穷,星星火光,已有燎原之势。 一切落后的、陈旧的、腐朽的制度,都将跟此时龙榻上的昭尹一样,被推翻,被淘汰。 “阿尹,娘费尽心机助你称帝,言睿也对你悉心教导,期成明君。你表面做得极好,知人善用,赏罚分明,但私下里刚愎自用、穷奢极欲,需求无厌,完全不理会百姓死活。曦禾的琉璃宫殿,不是她要的,是你想要;姬善的湖心岛,是你向往;你对薛家出手,因为觉得受了他们的挟制,但更因为贪图他们的富足;你明知姜仲贪腐,但因为他迎合圣意,你毫不理会……阿尹,你没有离开过图璧,没有亲眼看一看你的大好河山,在谢长晏书中,是何等地千疮百孔。饥荒、水灾、旱灾,为何连绵不绝?皆是因为施政不实。地方官员知你好大喜功,处处欺瞒、层层盘剥……而这些,你都看不见。 “你只看见自己多么悲惨,只看见姬婴比你幸福,只看见所有人对你 俯首称臣,你觉得,这便是王权,这便是霸业!老师说阿婴过柔、阿善过懒、我过刚,而到了你,三个字——教不动。你不听他的,你不听所有人的,你只听你自己的。而你自己,受天赋、见识、历练所限,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秋姜收回手,缓缓起身,看了昭尹最后一眼:“还了吧。本就不该是你的东西,到头来会发现,终究不是你的。” 她说完,转身离开。 让离开的回去,让偏差的纠正,让一切回到原点。让程国重新成为程国,让璧国重新成为璧国,让姬氏重新成为姬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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