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问了,她就老老实实回答: “水滴刑是用水滴折磨人的心智,用刑方法是用黑布蒙上被审之人的双眼,使其无法视物,然后在他的上方捆上一壶水,壶底穿上小孔,然后把人置于静室之中,水落于人上,三五天之后便可使人崩溃。” “但是西北常年覆雪,一年里头水不结冰的时辰太少了,水烧开了放入壶中就太热,凉了很快就会冻上,再者热度不一的水滴落在人身上,效果应该也没有寻常水滴好。” 她一边回答,一边抬眼偷偷看楚凌沉的脸色。 彼时楚凌沉正微微侧着头颅,低垂着眼睫,竟然当真是在安静地听讲。 “萤蜘是雪地森林里一种甲虫,形如乌龟,足长过寸,十分胆小且畏热。” “用丝线系在它的赤甲之上,挂在犯人头顶,它隔一阵子便会伸腿,触碰到皮肤就会缩回去,如此循环往复,应是与水滴相似的效果……” 颜鸢回答完,便惴惴不安地看着楚凌沉。 楚凌沉沉默了一会儿,才不屑道:“区区小虫,何足畏惧。” 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反而像是真的在探讨。 也许他真的是对《十大酷刑》起了兴趣? 仅此而已? 颜鸢稍稍放松了一点点。 “陛下有所不知,蒙上黑布后,受刑之人便如同瞎子。人一旦看不见,感触到的东西和往常是不一样的,知觉被放大时,再小的恐惧叠加也会击溃意志。” 区区水滴,小虫一只,当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黑暗与未知,重复与单调。 人心既是这世上最坚固的东西,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这便是颜鸢对《十大酷刑》颇有兴趣的原因,最厉害的刑罚往往用的是最兵不血刃的方法。 “是么?”楚凌沉淡道,“但若知道是水滴刑,即便蒙眼也无用。” 那就是另一个领域的探讨了。 颜鸢逐渐忘了眼前的处境。 她不自觉地靠近了几步:“用上这刑罚的人,多半是敌国的高等奸细,陛下可知高等的奸细有什么特征?” 楚凌沉静静看着她,盯着她眼底的那抹明艳若有所思。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颜鸢得到了满意的回应,顿时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他们多半出身贵族。” “这些贵族啊,也许受过刑讯的锻炼,也许心有信仰富贵不能移,但这群人有个致命的缺点。” “他们自小没见过多少蛇虫鼠蚁。” 干干净净养大的公子哥儿,即便被训练完做了奸细,结束了任务之后也会换上干净的亵衣休息,这种人打小接触苍蝇的机会都不多,更何况蛇虫鼠蚁。 所以她在翻阅时,才会突发奇想,换上边境的一种六爪小甲虫,效果肯定要比水滴还好。 “娇滴滴的贵公子,又蒙上了眼睛。” “莫说是蛇虫鼠蚁了,就算一只兔子都会吓个半死。” 兴趣所致,颜鸢说得有些忘乎所以,丝毫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君主已经阴沉下了脸色。 等她从热络中冷却下来,才察觉书房里的空气早已经凝滞。 颜鸢:……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颜鸢恨不得穿越回半盏茶的时辰之前,捂住要侃侃而谈的自己的嘴巴。 可惜时间无法倒流,颜鸢只能垂着脑袋,等着楚凌沉的审判。 可楚凌沉却迟迟没有开口。 时间流转。 寂静就像拖长的丝线。 一点一点缠缚胸口的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终于响起:“过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颜鸢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和他隔着一张书案面对面。 楚凌沉只用余光看着她,慢吞吞道:“近一些。” 还能怎么近? 难道要我上桌吗??? 颜鸢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抗旨,于是试探性地把往书案上俯下了身体。 颜鸢:“?” 恰逢楚凌沉抬头。 于是鼻尖几乎对上鼻尖。 楚凌沉眼睫颤了颤,忽然急促地吸了口气。 于是颜鸢便看见他的脸上浮现肉眼可见的窘迫,而后愠怒遮盖了窘迫。 楚凌沉:“颜鸢。” 颜鸢:“???” 楚凌沉冷道:“孤让你绕道过来。” 颜鸢:“……” 颜鸢:哦。 原来是这个意思。 …… 大概尘娘的药真的是影响了脑子吧。 颜鸢一边绝望想着,一边老老实实地走到了楚凌沉的身侧站定。 此时她居高临下,对楚凌沉面前桌案上的文书内容一览无余,目光能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楚凌沉的侧脸,浓密的眼睫,还有那一节白皙的侧颈。 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到楚凌沉的身侧,这角度看起来有些新奇。 从前楚凌沉也曾经赖在她书房里过一阵子,但她和他的距离并没有这样近过。 有时是像方才那样,楚凌沉坐在座上,她隔着书案被他拷问内折的处理;有时是她坐书桌旁,楚凌沉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阖着双眼入睡。 可现在的距离很奇怪,也很危险。 颜鸢盯着楚凌沉苍白的后颈想。 若是她心怀不轨,只需要一片小小的瓷片,就可以让他一命呜呼,再若是从前的宁白,她甚至并不需要瓷片,只需要一个手肘就可以拗断他的脖颈。 僵持间,楚凌沉已经抬起了头:“颜鸢。” 颜鸢回过神:“嗯?” 楚凌沉的神色有些僵硬:“看该看的地方。” 颜鸢:“……哦。” 她抽回凌乱的神思,注意力重新落书案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书案放着的并不止《十大酷刑》,还有一摞奏折,还有几张素白的纸。 每一本奏折的开场白都是“臣某某上奏,启禀圣上”。 楚凌沉把那些奏折一本接着一本打开反折,露出里头第一页的内容,然后叠成一小摞,放在自己的面前。 这是在做什么呢? 颜鸢心中疑惑,没敢问出口。 楚凌沉头也不抬,缓道:“看好,孤只做一遍。” 他当着颜鸢的面,拿起了第一份奏折:“尉迟江涛,尚书令,清流中的蠢货,钝刃。” 他把属于尉迟尚书的奏折放到了书案的左上角,又取过第二本,放到了书案的中间:“旗严,刑部侍郎,已故太傅的门生,虽依附戚党,但还算刚正。” 他又取第三本,扫了一眼,淡道:“宋征,大理寺少卿,宋莞尔的族兄,是个贪财废物。” 颜鸢:“……” 楚凌沉的声音不急不缓,一边介绍百官,一边把他们的奏章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桌上不同的位置。 颜鸢起初浑浑噩噩,越到后面思路越发清晰。 她知道,楚凌沉此举是在向她介绍前朝的党派格局。 楚凌沉对大臣的分法与她想象中很不一致,但很快她就意识到,那些文官武官,家族与家族,所有的关系纵横交错,但每个人又都是独立的个体,又岂是区区新旧外戚,清流军政可以囊括的? 如果党争讲究如何站队,如何升官发财,排除对手,那楚凌沉的分类显然是按照这些人如何物尽其用来的。 善恶曲直,党派站队,反倒不是那么重要。 这就是帝王之术吗? 这可比戴什么钗环配什么香,如何把蓝花雀羽的颜色排列成瑰丽的凤凰有趣多了。 颜鸢看得入神,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大。 楚凌沉此行的目的难道不是兴师问罪? 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 这些东西何其要害…… 楚凌沉抬起头看着颜鸢的眼睛:“记住了么?” 颜鸢:“……六成。” 她素来记性不差,可他分的类别实在太多,这上百个名字还附带着官职秉性站队,要想全部记下谈何容易? 楚凌沉淡道:“所以,定北侯府的信差在帝都城停留,如若想笼络人心,尽快平定蓝城余波……” 他把分门别类的奏折又重新归为一摞,细长的手指在其中抽拉,彻底搅浑了原来的秩序。 而后他抬起头看着颜鸢:“应该拉拢哪些人?避开哪些人?分别是胁迫还是贿赂,如何找到他们的权柄?” 颜鸢:“……” 楚凌沉慢慢悠悠道:“孤只给你三天时间,想出应对之策。” 他的声音不重,与其说是严苛的老师像学生提出考验的问题,不如说像是蛰伏已久的猎人抛出一个捉弄人的狩猎信号。 厚厚的一摞奏折,沉甸甸地放到了颜鸢面前。 颜鸢心中思绪万千,不敢贸然伸手。 她虽然现在脑子有些糊涂,但也明白,楚凌沉交给她的并非简简单单一摞奏折,而是一些更加要害也更加不可说的东西。 可是他的目的呢? 总不可能是真打算带个徒弟吧? 楚凌沉的嘴角勾起一丝细小的弧度:“怎么,是想不通,还是不敢接?” 颜鸢果断摇头:“臣妾母家信差停在帝都城,不是为了这些。” 她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可今天这份东西,不是棋子应得的。 这狗皇忽然变成了活菩萨,她若是真回答得太好,恐怕才会死无全尸吧。 颜鸢的脸上大刺刺写着“不信”两个字。 她躬身行礼,抓住一切机会表明态度:“况且臣妾奉公守法,不作此等逾矩的假设。” 楚凌沉冷笑:“皇后怕是忘了自己在哪条船上。” 颜鸢抬起头,目光炯炯:“陛下是君,臣妾是臣,陛下想让臣妾背着船走,臣妾也甘之如饴。” 楚凌沉:“……” 她只差在额头上贴一张“我不造反”的纸条了。 可偏偏,楚凌沉听了似乎并不十分满意。 他盯着颜鸢,眼瞳深处泛起微恼的氤氲,眼看狂风暴雨就要落下,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发作。 他只是闭上眼睛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眼里的恼怒竟然就这样散了开去。 颜鸢原本已经做好了博弈的准备,结果他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反倒让她不会了。 这狗皇帝是脾气变好了吗? 还是他挖了更大的坑? 颜鸢彷徨间,楚凌沉已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站起了身。 他说:“孤累了。” 颜鸢心中一亮:“那臣妾送……” 楚凌沉并不搭理她,他只是绕过书案,走到了书房的另一侧,找到了一张睡榻,躺下了。 “……?” 不是,这书房里哪来的睡榻? 她的梨花木椅呢??? 颜鸢看得目瞪口呆。 那还是一张极大的睡榻,比楚凌沉房间里那张要大上不少,睡榻上还贴心地摆了双人的枕头。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8 首页 上一页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