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道:“因为我也不是织造司的人。” 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颜鸢想了想道:“我听闻你们做绣娘的能以衣冠辨人,坊主又与林掌事私交深厚,我们究竟是不是宫里的人,是什么人,坊主不应该一验便知么?” 颜鸢的语气坦荡,眼神也清明。 老妇人终究是迟疑了。 她们确实已经是穷途末路。 她在绣娘们一声声“坊主危险不要”的告诫之声中,缓步走到了颜鸢的面前。 颜鸢顿时尴尬道:“我这身是刚才街上买的,去验他的。” 她的手指指向一直没有出声的男人。 老妇人收回指尖,转向楚凌沉。 这个不速之客说得确实不错,不论是佛还是人,都靠衣装,不同人穿不同衣衫,即便是同一人所绣的亦有做工的不同,衣装确实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身份。 她的目光刚刚触及那名男子的衣裳时便是一震。 他身上衣衫所用的布料确为贡品,上面又以金丝绣出暗纹,藏于暗色的衣料之下,确实是奢靡又低调的宫中织造司做派。 老妇人的目光缓缓顺着暗纹滑动,落到了藏针处。 每个绣娘的藏针技法都有不同的习惯,这男子衣衫上的藏针技法竟然是她的妹妹,宫中织造司的总掌事林季娘的。 老妇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 贡品做常服,金线绣暗纹,织造司总掌事亲自操针…… 普天之下,哪个人有这样的资格?
第124章 同宿 坊主僵硬了好久,才道:“你们……先都出去。” 绣娘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坊主为何忽然脸色大变,但想来与被查验的那个男子的身份有关系,她们犹豫再三,缓缓退出观音殿。 临踏出门槛前,她们还朝里面偷眼看了一眼。 仔细看来这男子确实长相俊美且气度不凡,难不成是宫里极为得宠的大权宦? 人群散尽。 观音殿内就只剩下了老妇人和颜鸢楚凌沉。 老妇人不再遮掩指尖的颤抖,她朝后退了两步,在楚凌沉面前屈膝跪了下来。 她深深俯身,额头抵住地面,声音颤抖:“妇人……妇人见过贵人……” 楚凌沉沉默着没有开口。 颜鸢倒是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她原本也只是情急之下出的瞎招,没想到效果比她想象中好上许多。 她问老妇人:“坊主猜到了几分?” 老妇人颤抖道:“妇人……妇人不敢……” 即便猜到也只是猜测,她不敢妄言妄议,只能以最稳妥的姿势,连磕三个响头,而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再也没有抬头。 看来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颜鸢偷偷看了楚凌沉一眼,很是好奇他的衣衫上莫非被绣上了名字? 楚凌沉仿佛有所感知,微微转头,目光便和颜鸢的相接,随即皱起眉头。 颜鸢:…… 嗯,被当工具不高兴了。 颜鸢心虚地移开视线,转问老妇人:“坊主贵姓?” 老妇人顿时想起了方才的恶意试探,不由汗如雨下:“回……回贵人,老妇人姓俞。” 颜鸢却只是轻轻“哦”了一声,问她:“林掌事在宫中悬梁,内务司已经下了论断说是畏罪自缢,俞掌事可知道别的什么内情?” 老妇人的呼吸一顿,急促道:“不是的!我妹妹她是被人逼死的!” 颜鸢追问:“被谁?” 老妇人激动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妹妹是绝不会自缢的,她就在月前还修书给我,让我、让我……” 老妇人欲言又止,神情为难,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颜鸢问:“让你如何?” 老妇人艰涩道:“她让我速速闭庄结业,远走他乡。” 颜鸢一怔。 月前? 那不是在她接受这烂摊子之前么? 那时她可能还在梅园里给何苑她们送吃食,织造司还巴结着碧熙宫,那时候林掌事就已经预感到了会有今日? 老妇人抬起猩红的眼睛:“我妹妹定然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逼她自杀!求贵人明鉴!” 颜鸢并不擅长盘问案件,来来回回问了一些问题,得到的答案也都大同小异。 老妇人无非是喊冤,说林掌事为人胁迫背锅,但具体是什么人她又说不上来,宫里宫外原本就隔着天堑,她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不过是几封书信,林掌事到底有几个仇人也说不确切。 颜鸢也不知道还能如何查问了。 正当所有的事情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宫中织造司死了一个掌事,何以你宫外的绣坊会欠债无数,忽然难以维持?” 老妇人忽然全身一震。 颜鸢回过头,看见楚凌沉的面无表情的脸。 楚凌沉走到了颜鸢身旁:“太后寿宴所需的置办,宫中的款项可有结清?” 老妇人的手指抓住了自己的裙摆,艰难开口:“结、结清了。” 楚凌沉微微俯身向前,淡声问:“所以,结款的银钱……” 他盯着老妇人的眼睛,缓缓道:“正常么?” 正常? 这是什么问法? 颜鸢疑惑地看了楚凌沉一眼。 老妇人彻底僵在当场。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原本憋红的脸顷刻间煞白如纸。 楚凌沉居高临下看着她,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老妇人忽然重重地朝地上磕头,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抬起头来时,额头上皮开肉绽。 “回贵人。”老妇人咬破嘴唇,压抑许久的沙哑嗓音终于带了哭腔,“那些银钱……不正常!” …… 老妇人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这些日子以来,她仓皇出逃,东躲西藏,却无一人可以倾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敢轻易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官府,栾羽坊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数月之前,她的妹妹林季娘便委托她开始收太后寿诞所需的衣着首饰香料材料。如同以往那样,她先问小商户与猎户边境商人们赊取货品,备在库房里,待到每年太后的寿宴真正着手准备之时,宫中便会差人再从她手上收购,等宫里结清了账款之后,她再和那些小商户们结账。 这一来一去不过数月,时节不同货品价格不同,宫中收购与民间收购也有差价,好几轮差价相叠便是一笔巨款。栾羽坊正是因为年年都吃这一波利润,十几年间逐渐从一家小小的绣坊成了帝都城中的豪商。 然而今年上半年的货品早早在库中,可宫里头却迟迟没有来征收,她便修书催问妹妹林季娘,谁知竟然盼来妹妹一封急信:速速结业,远走高飞。 老妇人抬起通红的眼睛,声音嘶哑: “我当时听说是宫里头换了主子,新皇后主持了寿宴,因而不便原路采买……那些货品堆在库里确有亏损,但栾羽坊这些年来颇有积攒,也不至于因为一批货滞销被压垮。” “即便损失惨重,十数年经营的家业,怎能说弃就弃?” “我便……没有听从妹妹的建议,抛却家业远走高飞。又过了半月,宫里的果然来采买了,满库的货品被征收一空,钱银三日便送到了栾羽坊,价格更是比往年还要高上足足两成……” “整个栾羽坊在雀跃,以为是因祸得福……却没想到……没想到……” 老妇人的眼睛映衬着烛火,瞳孔中闪耀着惊恐的光亮: “没想到……钱银是假的。” “不仅银钱是假的,就连货品宫中也说没有收到过……” “可明明、明明那日来收走货品的是往年常来的那位公公,可他们说那位公公半个月前已经、已经畏罪自杀了,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栾羽坊……” 老妇人的呼吸急促,双手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掌心,仿佛用尽了气力,才能勉强让自己不疯癫。 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日,她却至今仍然如堕噩梦,无法转醒。 她想要告状却发现根本投诉无门。 她能对谁说这一桩事? 能说什么? 说宫中用以结账的银钱是假的? 说收走货品的是一个早就死了半个月的公公? 没有人会相信这荒诞的谎言。 她心灰意冷。 妹妹死讯,便是在那时传来的。 …… 老妇人哭得晕了过去。 绣娘们听见了动静,冲进了观音殿里,手忙脚乱地扶着老妇人到空处的篝火边躺下。 颜鸢看着那堆温暖的篝火,干脆也挪到了人群里,蹭着人家的一点篝火一边休息,一边捋着方才听到的故事的思绪,捋着捋着,就渐渐犯了困。 绣娘们早就整理干净了篝火旁的地砖,还把庙里的蒲垫们都搬了过来,颜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要睡下,但身旁一直有一道碍眼的目光,纠缠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安眠。 “颜鸢。”楚凌沉的声音终于响起。 “嗯?”颜鸢迷迷糊糊回应。 “先回城中客栈投宿。” “不用了……” “……” 颜鸢翻了身拒绝。 横竖都只有半个晚上而已了。 驾车回城中又要一段时辰,还要找客栈,何必那么麻烦? 将就将就,一晚上就过去了。 身边安静了片刻。 楚凌沉的声音也又响起:“别睡了,这里不干净。” 颜鸢哼哼唧唧:“哪里不干净?”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这蒲殿,许多人坐过。” 颜鸢:“……” 她倒是差点忘记了,楚凌沉是金尊玉贵的天子,人家坐过的东西自然不能近身。 颜鸢按捺下烦躁,干脆滚到地上,心想这下楚凌沉总没有什么说头了。 谁知楚凌沉的声音又响起: “颜鸢。” “……” “地上脏。” “……” “至少回马车上。” “……” 瞌睡终于彻底被赶跑了,颜鸢直起身子盯着楚凌沉:“圣上可是有洁癖?” 楚凌沉没有作声,大概是默认了。 颜鸢咬牙切齿:“可是你有洁癖,关我脏什么事?” 篝火的光芒映衬着颜鸢的眼瞳,森森的怨念弥漫。 楚凌沉的目光微敛,却仍道:“回马车上。” “……” “颜鸢。” “……” 颜鸢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艰难起身,麻木着脸走向马车。 她认识楚凌沉的年月也不算短了,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是一个如此……如此龟毛之人,她若不从,他可能真的会念叨一个晚上。 颜鸢越走越快,到了马车里便找了个最角落的地方缩了起来,闭上眼睛继续瞌睡。 她知道楚凌沉还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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