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个素衣洁净,挺着高傲的头颅回顾往昔,口口声声都是百姓无辜,杀戮可耻,眼里只有悬浮虚假的慈悲。 颜鸢冷道:“诸位大臣养在帝都城里,可能只知战况,不知蓝城这座城池究竟经历过什么。” 毕竟那些往昔无法落于纸墨的事情,且早已经淹没在时间长河。 那年的晏国还积贫积弱,邻国晋国侵吞晏国边疆的城池二十年,蓝城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座城池。 在那二十年间,晋国不仅在蓝城扶持了傀儡城主,逼迫蓝城百姓与晏国百姓通婚,短短二十年间,便已经让蓝城成为一片焦灼的死水,刀剑落锈。 先帝继位之后,秣马厉兵,与晋国连年征战,不知道死伤了多少将士的性命才终于夺回了那些城池,最后唯剩下一座蓝城僵持不下。 只因为蓝城的位置十分特殊,它依附在一条叫做巡河的大江中游,大江途经蓝城拐了弯道,沙土在蓝城的边沿堆积一座高原,高原以东便是晏国的城池与耕地。一旦大江决堤,便是泼天水患,人间炼狱。 “诸位大人可知傀儡城主所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什么么?” “抓走城内妇孺与孩童,延时绞杀,除非……” “有人凿开河道。” “水淹晏国十一州。” 那些妇孺本就是晋国的子民,她们只知皇帝下了迁移的命令,便稀里糊涂被押送回晋国,而那些被留下的人面对三月后绞杀亲人的威胁,即便是他们有一部分甚至是城防军战将……也终究,难以决断。 “我爹爹攻下蓝城之时,城中尚存三千人。” “他们每一个都是'无辜百姓',却都可以让我国十一州生灵涂炭。” 这便是晋国处心积虑二十年布下的陷阱。 晋国看似让出了城池,实则留下了一根毒针,深深刺入了晏国的心脏。 三千人离群而居,难以管辖。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真正的晏国子民,都是无辜百姓,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来自晋国的亲朋好友妻儿子女。 也许他们并非每一个人都有为了妻女亲人叛国勇气,但是凿开河道只需一个人,一个锄头,一个时辰。 而当时的边关仍有动乱,蓝城又物资匮乏,当时的状况根本无法调取更多的兵力围堵蓝城……更何况,不论囤积多少兵力,都是守不住三千颗担心亲人安危的心。 “我父亲镇守巡河十天十夜,总共杖毙意图决堤者十三人。” “待到第十一夜,发现蓝城百姓开始集结。” 当时城里早已经没有了城主,原本他们应该迎镇北军入城,可是二十年时间实在太久,对故国的情感又如何与血肉相连的亲情比拟?若是能救亲眷,若是能再见妻女,巡河决堤又如何?下游生灵涂炭又如何? 都不过是普通的凡夫俗子,骨肉亲情,天理伦常,皆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们叛国自立了。” 颜鸢抬起头扫视群臣。 不知何时起,塔前已经鸦雀无声,所有人屏住呼吸听着颜鸢的故事。 颜鸢轻声问他们:“不知诸位大人可见过他们的战旗?” 群臣依然沉默,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这段历史他们确实是没有听过的,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朝中只留下不多的文献,记载了那十年战事,关于蓝城旧……事,记录的文字更是少之又少。 他们只知道当时晋国已经溃败,只余下蓝城这一座城池仍有纷争。主帅颜宙劝降不成,便对整座城池下了屠城令,而后城池扫荡一空,蓝城便改了名,叫做安定城。 却不知那一座本就属于他们的城池,竟然曾经公然叛国自立过。 颜鸢勾了勾嘴角,从地上捡起那柄先帝御赐的短刀,拔出刀鞘,蹲在地上用力划出图案。 她先画出来晏国曲折的疆域轮廓:“这是晏国。” 而后短刀从西往东,划过一道然后蜿蜒的河流:“这是巡河。” 颜鸢眯着眼睛看着地图,忽然间眸光变得凌厉,举起短刀把那一幅惟妙惟肖的地图拦腰截断! “这就是他们的战旗。” 砍断龙脉,截断巡河,水淹晏国十一州。 只要蓝城在一日,晏国就永堕地狱。 熟悉的地图上,那一道截断的痕迹张牙舞爪,刺痛每一个朝臣的眼。 那一刻,他们忘记了呼吸,呆呆看着地上的那面刀刻的旗图,仿佛那一道刻痕不是落在青砖上,而是落在了他们的胸口。 颜鸢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诸位大人,现在还觉得我父亲当年,我父亲当年是暴行屠城,罪该万死么?” 空气凝滞,时间静止。 群臣没有一人发出声音。 他们仍然愣愣看着地上的战旗,脸上凝结着震撼的表情:如果那座城池有一人没有死,记恨于胸,等镇北军一走就去开凿巡河,那十一州的百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晏国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明明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往事。 此刻他们却如堕冰窖,无法呼吸。 “杀人固然是造业。” “但战场之上,杀人只是一种抉择。” “白骨坑里的亡魂确实有资格向我颜家索命,因为这本就是我父亲造下的杀业,我入塔抄经也是心甘情愿超度亡魂。” 颜鸢的目光掠过佛骨塔前的文武百官,一字一句道:“但你们没有资格指摘守城的战将身负血债!” “没有人生来喜欢杀戮。” “武将手染鲜血,不是脏。” …… 静默蔓延,前三排人中又有人站了起来。 他们并未像刚才的几人那样直接离开,而是走到颜鸢的面前,朝着她行了一个跪礼,而后才徐徐退出队列。 再远一些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铿锵有力的声音: “末将征西军参将魏迟!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那是一位武将,他看起来官职不高,虽然站得最远,声音却洪亮高亢,毫不费力地传到了最前列。 顷刻间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 “末将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末将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末将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 一时间群情激昂。 武将的声音声嘶力竭。 他们官阶不高,早年时也曾在边关杀出一片天地,如今太平盛世入了帝都城做官。本以为会是另一番相似的天地,却最终在帝都城里活得并不如意。 曾经的荣光成为了枷锁,他们离开了寒风与铠甲,活在人群的边缘,活在那群贵胄疏离的眼神里。 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们早已经干枯成了木头人,却没有想到今时今日,竟尚有一息热血苟存活。 “末将多谢娘娘仗义执言!” …… 塔前的局面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原本三排浩浩荡荡的死谏之臣,所剩之人已经不多,勉强死扛留着的人也都露出了菜色。 颜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纱亭之中。 楚凌沉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走进纱亭,看着她刺眼的红裙失去了阳光重新变回暗红色,看着她往日一团雾气的虚伪一扫而空,眼眸中锋芒毕现。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火焰。 焚烧周遭的一切阴霾。 而他只是远观,就仿佛已经能触碰到她的热度。 颜鸢。 楚凌沉眼睑微抬,指尖动了动。 颜鸢胸口仍然积聚着一口澎湃恶气,回头撞上楚凌沉静谧的目光,她咬牙切齿:“所以,你打算看戏到什么时候?” 她只是一时心软,不想要楚凌沉冲动行事,不想他被胁迫然后钉死在耻辱柱上,所以才挺身而出。 可是她半道就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狗东西是会被人蹬鼻子上脸还默默承受的人吗? 很显然不是。 他没有下旨全部杖毙就不错了! 这狗东西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拿她当做刀使,说不定长明灯会灭都是他为了引蛇出洞设下的圈套。 这也确实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颜鸢死死瞪着楚凌沉。 横竖她今天都已经摆烂了,既然喷了满朝,也不差多一个他。 楚凌沉竟然出人意料地没有开口嘲讽,他只是眼睫低垂,轻和地道了一句:“好。” 他低眉顺眼,乖顺得令人毛骨悚然。 颜鸢:“……”
第86章 我明明,已经嫁给你了啊 楚凌沉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颜鸢彻底懵了。 佛骨塔前的阳光渐隐,秋风带来一阵阵的湿润的气息,吹得她的指尖都有些酸涩胀痛之感。 她愣了愣,随后感觉到脊背上传来一阵冰凉的知觉。 几乎是同时,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执刀的亲卫潜藏的地方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文武百官的中间,顷刻之间,已有十数名官员的脖颈上架上了雪亮的刀刃。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 他们之中既有本就跪谏着的前三排成员,也有隐藏百官之中的不起眼的存在。在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叫声之中,那十数名大臣被亲卫以十分不雅的姿势拖拽到了人前。 “圣上,微臣冤枉啊!” “圣上,微臣、微臣并没有……” “圣上……为什么……” 他们慌乱挣扎,却被亲卫粗暴地镇压,有硬脾气的不服气想要站起来的,侍卫的刀背便拍在了他们的膝盖上,碎骨之声随即响起。 再也没有人敢挣扎了。 他们被帝王的亲卫拖拽着离开,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深红色的血迹,直到尘埃落定,都没有如愿得到楚凌沉的答复。 颜鸢低声问:“他们是什么人?” 她其实也没有抱希望楚凌沉会回答。 却没想到她只是随口一问,楚凌沉却回过了头,淡声回答了她:“见不得你坐稳皇后之位的人。” 这朝中虽是三足鼎立之势,但前朝局势又岂能简单以派系论?太后虽主动与定北侯合谋,但她的戚党却并非全然同心同德;宋栩尔的母族这几年在帝都城根基渐稳,也想借蓝城之事开拓边关的势力;所谓清流中也有人怀着自己的目的,冒险与新旧戚党合谋。 这些人暗度陈仓,从颜鸢入宫的那一刻就开始谋划,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心想要置颜家于死地。 这并不是十分难猜的局面,难的是如何准确知晓哪些人参与其中,既不打草惊蛇,又将他们一网打尽。 很显然,楚凌沉已经做到了。 她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但想来应该是从鉴秋宴之后就开始铺这一张网,直到刚才,才终于确定了所有人的名单。 文武百官倾数跪地,怀着巨大的惶恐高呼谢罪。 楚凌沉却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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