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搭伙抬尸体的,是个年轻人,脸颊稚嫩,十七八岁,顺着老兵的眼光望过去的时候,也看见了谢元的身影,惊慌地问: “方伯……对面那个是北夷人的斥候?他们不会还要打回来吧?!” 老兵下巴上留了一撮好看的山羊胡子,就是其中的两根白色的胡须又粗又卷曲,十分的扎眼,他嗤笑了一声,说道: “你看清楚!那是个娃娃!而且是个汉人,还北夷人的斥候!”表情十分不屑于年轻士兵的浅薄。 “看着……”年轻士兵刚蹲下,嘴里刚刚吐出了两个字,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怒喝声: “老方!你们两个干什么呢!他娘的老鬼头就知道偷懒!” 老兵听闻,连忙套自己的鞋,一边套一边笑嘻嘻地说:“伙长,我鞋里进了石子了,磕一磕。好了现在好了……” 说罢连忙站了起来,拎着身边尸体的肩膀,跟那个年轻士兵往后抬。 年轻人则抬着尸体的脚,一边抬一边接着刚才的话说: “看着像是个当兵的……不会是伪装的吧,白天没有得了好,现在想办法渡河呢。” 老兵拧着眉头把尸体往地上一放,说:“咱俩换换!死沉死沉的!我抬脚!” 年轻人听闻,老老实实地跟他换了个边儿,委屈地说:“你自己要抬头去的,怎么还怨上我了。” “嫌你傻!不怨你?”老兵没好气地说,“你没看见北夷人的大军领了命撤都撤了,还回来干什么?!” 年轻人没有脾气,一边费劲地挪着脚下,一边看着河对岸的那个骑在马上,好久都没动的少年,问: “那你说,他在那儿看什么呢?”
第72章 我要入伍 正说话间,就见对面的少年动了,催促着马匹,似乎想要渡河……可是马儿不安地嘶叫着,左右躲闪不愿意进水,不怎么听他的使唤。 这一下河对岸的人都停下来手中的活儿,看着对面。 终于老方忍不住了,冲着谢元大喊:“哎……那边的娃娃,你干什么呢!这河过不来,你绕路吧!” 谢元踢着马肚子,皱着眉头看着对面的人,也喊了一声:“我要从军!!……你们怎么过去的?!” 她的声音飘飘荡荡的飘到了对岸,老兵掀了掀自己的头盔,嘟囔地说: “你听听那声音,还是个没变声的奶娃娃呢……从军……他爹娘呢,怎么也不管他。” 谢元的出现让对面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都分了心,领头的伙长走到了前头来,看了看谢元,一脸的不解和无奈。随即扭过头来训手下的人: “还不赶紧收拾!回头死人请了瘟神他娘的病死你们!” 那些人一听,连忙抓紧了时间,抬着尸体去掩埋了,连老兵油子老方手脚都利索了许多。 这一队士兵的伙长,是个三十岁的人了,长得矮,但是比较壮,跟沈留祯一样,也长了一对酒窝,可是沈留祯的那对酒窝是那种甜甜的感觉。 而这位伙长的酒窝,像是两处长歪了的横肉,显得凶狠又刻薄。 他站在那里看了谢元许久,才出声问道:“……你从哪儿来啊?!” “临江城!” “自己一个人来的?” “是!”谢元扯着嗓子喊,将字咬的清楚又坚决,她担心对面的人根本不会收她。 可是对面的人还是不说话了,河滩上的尸体已经搬完了,正在收拾武器,准备离开。 谢元骑着马更焦躁了,一直在河滩上转悠。 夜幕又要降临,她需要伙伴,需要晚上能交替值夜的人,要不然她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我叫谢元,我要参军!我师父是骠骑将军沈庆之!”谢元对着河对岸使劲喊。 终于,沈庆之的名字让那个已经转身要走的领头之人又转了过来,似乎在犹豫什么似的,站了一会儿。 然后走到了河岸的另一处,伸手比划了自己的前方,对她说: “从这儿过来!牵着马过!……这水浅。” 谢元喜出望外,连忙照着她指着的地方下了马,将马的缰绳在胳膊上缠了好几圈,就使劲的把马往河里拽。 不一会儿,水淹过了她的小腿,又没过了她的大腿,可是她好像从来没有迟疑过,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拉着马的架带着丝毫不容抵抗的架势。 站在岸上的伙长看着谢元过来的过程,表情很是复杂。 当初他们自己趟过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领的头,他们有的人都胆怯的不敢过来,生怕自己被卷走了。 这个小孩……怎么跟个二愣子似的,就不知道害怕吗?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说,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水能将人卷走淹死呢? 谢元喘着气上了岸,裤腿上、靴子噗嗤噗嗤的往外挤着水,她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将目光放在了一直上下打量他的领头人身上,问: “你应该是伙长吧,我要参军入伍。” 伙长插着腰,脸上的酒窝……不,是横肉又歪了些,说:“你说你是谁的徒弟?” “骠骑将军沈庆之,我这次出来,就是来找他的,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那你到底是从军,还是找他?”矮壮的伙长问。 谢元的眼神晃动了一下,说:“我先从军,顺便找他。” “嘿……”伙长看着低了自己半个头的谢元,说:“毛都没长齐,还从军,有十五岁吗?” “有!”谢元连忙撒谎说,紧张地咬了咬唇,生怕自己的话不够真诚。 可是谁知那个伙长连她的表情都不看,直接来了一句: “你有个屁的有,连声都没变呢!嫩的跟个小鸡仔似的。上了战场还没等杀人呢,就要尿裤子的种!” 变声又是什么?哦,对,家里有个家仆当年就有一段时间嗓子难听的像是破锣一样,说是只有儿郎才会这样…… 可是她不是……她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变声的时候,所以要一直都没有资格从军了吗? 一想到这里,再联想自己一路上吃的那些苦,谢元极度不甘心,于是着急地说: “我能杀人!” 可是伙长往回走,一点也没有信她的意思。 谢元追在她的身后,费力地拽着马儿,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说:“我能杀人!我已经杀过人了!” 这次,声音在河滩上都起了回音,连远处挖着土填坑的老兵方伯都听见了,看着他们。 伙长扭过脸来说:“吹吧你!吹牛皮不用看天!”说罢,他随手将地上的一杆红缨枪给捡了起来,往地上一竖。 看着谢元,然后伸手扒拉了一下那枪头上被干涸的血凝固住的红缨子,嘲讽地问: “你看你有这杆枪高吗?” 谢元看着他,虽然自己低,确实没有那根枪高,可是这个矮壮的伙长也只是勉强跟枪齐平……就,感觉他的嘲讽没有丝毫的威力。 谢元忍住了揭穿他的心思,直接从他的手里将那杆子枪给夺了过来,紧接着就是一个银枪摆尾,一脚蹬出去,脚下砂石乱溅。然后一个旋身啪的一声枪杆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绕着腰身来了一个圈儿,当真是泼水不进,吓得伙长连连后退。 谢元双手舞者枪,一套挑,刺,拦,都表演了个遍,身法老练,力道惊人,等她停下来的时候,四周雅雀无声。 不只是伙长,连远处看热闹的士兵都惊掉下巴。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人家那是家学渊源,他们这些都是家学打架…… 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头出来的人。 谢元收了势,扶着枪杆子虽然站得笔直,但是已经满头的汗水,身子微微的摇晃了起来,她努了大劲儿,才稳住了。 若是搁平时,断不会这样,可是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还吐了好几回,刚才拼了命的舞出来,生怕人家瞧不上她,嫌弃她舞的不好…… 可是看他们的表情……不像是看出她没发挥好的样子。谢元喘着气,稍微放下了心。
第73章 我不是那个谢 伙长收起了轻视她的心思,脸上带着尴尬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 “跟着我们也没问题,看着你一个娃娃到处跑可怜知道么?”紧接着他就转过头来对着远处的那个老兵喊道: “老方,这娃娃你带着!” “诶诶……来了来了……”老兵下巴上的胡子一撅一撅的,连忙跑了过来。 谢元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盯着他那一丛胡子里那两根不合群的白毛看,都移不开眼睛。 然后那把胡子就被皱巴巴的手给遮住了。 老方用手盖着着胡子,对着谢元说:“娃,给我走。” 谢元看了看已经不打算理她的伙长,跟着去了。 老方直接带着她到了埋尸地,递给了她一张藤盾,说:“往里推土,埋上,埋完了今天就能吃饭了。” 谢元看着坑里头横七竖八的尸体,再听见吃饭,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刚刚使过劲泛红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她强忍住了,垂着眼睛只看着眼前的土,开始专心往里头推。 黄色的土哗啦啦啦的往里头掉,里面那些被扒了装备的尸体,有胡人也有汉人,都随意的堆放在一起。生前是敌人,死后却都埋在了同一个坑里。 老方一边慢悠悠拿着铁锹铲土,一边看着她,问:“娃,你叫个啥?” “我叫谢元,伯伯……”谢元抬起胳膊捂了一下口鼻,忍住了想吐的冲动,说。 “谢可是个大姓啊,还有姓王的,姓崔的……那都了不得,祖上代代都是当官的,但是看你舞刀弄棒的,也不像啊。” 是不像,爹最喜欢的是沈留祯那样的,指望他以后能重振谢家的荣耀,她就是顶了姓氏,其实可有可无。 谢元心里头带着怨气,而且,若是被人知道谢家只有一个女郎,没儿子,她要从军的路就被堵死了,于是直接说: “伯伯,我跟那家没关系,我不是那个谢,是解开的‘解’那个字,读作‘谢’。” “哦哦哦……”老方眼神飘忽地支支吾吾了两声,旁边一个刚刚跟他一起抬尸体的年轻人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笑了,说: “……哈哈哈,他不识字,没听懂。” “就你识字了,你了不起!”老方恼怒地掀了一铲子的土给他,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嘟囔着说: “没眼色的二憨子,白长这么大个儿!” “哈哈哈哈……”年轻人一阵傻笑,手里不停地往下铲着土。 谢元见他们这么轻松地打闹,想勉强挤出个笑脸来,但是没笑出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血淋淋的战场上,还是在给人收尸的时候,他们却好像在整理菜园子一样简单。 难道不会因为同袍的死而伤心吗?至少看见这么多死人,应该会有些物伤其类,心情也不该这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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