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于新深吸了口气,看得出勉强压住了自己的脾气,冷声道:“审案之前,犯人会提出来押在大堂一侧候着。” 涂希希恍然大悟——盛京果真和地方大不相同。审案还有如此多的细枝末节。 宋于新正要停下马车,却听涂希希说:“别停,去办事处那边吧。” 宋于新侧头,一脸不耐烦:“你搞什么花样。” 涂希希抬了下手中的案卷,说:“正事总要好好办,不然小侯爷又要罚人了。” 宋于新没好气地嘟囔。 “一天到晚的,就你们大理寺事多。也最烦人。” 涂希希将案卷送到办事处,又问宋于新借了一身京兆府当值守卫的外衣。看着她就地将衣服裹上,宋于新才反应过来。 “你们大理寺的人是不是个个脑子里都有百八十条弯道。什么话不能讲清楚,非要拐着弯来做。” 涂希希听出来他意思是先前不说自己是为了借衣服之事特意来一趟办事处。 “本就是隐蔽之事。再说了,这事和大人您无关不是吗?就当全是我个人所为,到时候小侯爷怪罪下来也和您无关了。” 宋于新翻身下了马车,白了她一眼。 “真要做就像样点,这马车该你来赶才对。这世上哪有领头给手底下赶车的道理。” 涂希希顶着宋于新嫌弃地不行的模样爬下了马车。 “那我可不敢在您这样的行家面前动手赶车。” 宋于新一路带着人进去——京兆府牢中比涂希希想象中要干净许多,里面几乎没有特别脏污的东西。牢房中供有床铺和桌子,看着有模有样的。 大约是担心她胡思乱想些什么,宋于新率先说:“这些都是犯些小奸小恶之人。不是什么大罪,没必要让人关得难受。” “江大人亲自置办的?”涂希希明知故问,宋于新不打人就已经是善待人了,这种事不可能是他做的。 宋于新歪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即便是宋于新没有说话,涂希希也能感受得到宋于新对江行之倾慕是真心实意的。江行所做的任何一点事,对宋于新而言都有着非常意义。 也难怪他会为了江行,即便违背自己本意也要去求傅长熙。 “其实我也很是不解,比起让陈世友以命抵命,宋巡捕为何觉得知道江行为何而死比较重要。” 宋于新沉默着往前踱步,快到门口之际,忽然低声说:“江大人在京兆府七年,没有一桩案子半途而废。即便是有他人从中作梗,该列之名目,也从不含糊。” 涂希希大约懂了宋于新这番作为之意。 宋于新却还是郑重道:“我就想着,也不能让江大人自己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我得给大人一个交代。” 涂希希心底不由得再次赞叹,果真是求仁得仁。江行大约自己也不曾想过,自己死后,有人也会同样对待自己。 陈世友被关在京兆府最里面的角落之中。大约是听到了他们过来的动静。涂希希过去的时候,他站在了牢门那边。 见来人非傅长熙,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果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把我冷漠无情这点学了个七成。” 涂希希冲他笑了声,说:“九成吧。我是背着他来的。是我自己有事想要找您问,和少卿大人无关。” 陈世友沉吟了片刻,问:“陈某和小兄弟有过节?” 涂希希摇头。 “我只是想问陈大人一句,卫显英的遗书,真是您临摹的?” 陈世友迟疑了片刻,不答反问。 “……我就说从前你在乾阳身侧也没见有多能耐。这次竟然展露如此能为。原是和卫家有关系啊?” 涂希希也同样无视了他。 “刘大人当初将那份遗书交给小侯爷之时,很是纠结。起初我以为是他害怕交出这份证据对他不利。现在看来,其实是怕陈大人知道,对吧。” 这份东西,在刘奇手中,刘奇就是安全。一旦交出去,陈世友一眼看到便知道刘奇背叛他了。 陈世友哼笑了声,没有回答。 涂希希提了口气。 “我先申明一句,我换这身衣服进来是为了不让您得逞。将您搅浑的浑水泼到大理寺头上来。” 陈世友一顿,看向涂希希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 涂希希镇定地回视。 “即便您一个字都不会和除了我们少卿大人之外的人说,我也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 陈世友眼神微闪,片刻后他扯了下嘴角。 “……不可能。世人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不知道我有多少底牌,你又算什么东西?” 涂希希转过身,背对着陈世友。 “江大人和您不一样,他对人生际遇看得很淡。他足够豁达大量,除了他自己犯下的错。” “那日晚上,江大人为何动怒。是您给他看了什么吧。” 涂希希迟疑了会,又说:“让我想想……江大人对您的笔迹非常熟悉,他可以一眼看出您临摹的字迹,知道了刘奇背后的人可能是您,却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并非是江大人仁慈,想要给您一个认错的机会吧。” 陈世友呵笑了声。 “他那样干净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我这种脏污之人弄脏自己的手。” 涂希希点头。 “所以是因为您将一切告诉了他,终于让他对您起了杀心,对吧。” 陈世友面色幽暗了下来。 涂希希接着说:“然后,您趁着江大人对您起杀心之时,命刘奇动手。刘奇在您和江大人之间两难,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您。” 那时候的陈世友,应当在那一刻尝到了胜过江行的滋味。 蝼蚁食之味髓,有一便有二。 陈世友尝到了甜头,胆子瞬间膨胀,才有了自己动手杀胡浩源的念头。 陈世友身体中的战栗感被涂希希的一语道破带起来了。 “……乾阳真是好眼光。” 涂希希对他之褒奖无动于衷。 “少卿大人说过,江大人临死之前,面露怒气。” 陈世友道:“输给了我这样的人,他当然会生气。” 涂希希冲他笑了笑,道:“您自己都说了江大人是个淡漠之人。又怎会像您一样在意胜负呢。江大人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发现当年救了一个不能救之人。他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不过,好在还有我们少卿大人在。” 陈世友有些意外。 涂希希说:“您以为依旧捏在自己手里的保命符,我想早在您今日在防卫营与我等对峙之时,少卿大人便让人去搜查了。您以为少卿大人为何会有底气不来见你?” 陈世友面色大变。 “不可能,我明明……” 涂希希道:“我想了想,少卿大人应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您在他面前的伎俩,完全不够看呢。” 第57章 小侯爷是对的 陈世友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他凝视着涂希希,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探索,似乎想竭尽全力看明白方才的那番话有几分真相。 涂希希却一语将他的意图打破。 “我说的都是真话,否则今晚不会连兵部尚书钟信都来找我们少卿大人。” 陈世友紧抓住牢房大门,短促地追问。 “只有钟信?” 涂希希歪了他一眼。 “是啊,只有钟信。” 陈世友眼神都直了,神色开始惶恐不安了起来。 看陈世友如此惊惶不定的模样,涂希希觉着现下就是好机会。 “你私藏的东西……” 她话音未落,陈世友突然大声道:“对!你不是想要卫显英的遗书吗?我藏在了另外的地方,你若是帮我一个忙,事后我便把遗书给你。” 那一刻,涂希希感受到了傅长熙说的那句——他会顺求你的欲念来控制你帮他做事的含义。 父亲的遗书不重要吗? 很重要。 但她不愿意照着陈世友的话去做,那不是父亲所希望看到的。 涂希希笑了起来。 “我忽然觉得卫显英的遗书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陈世友像是被她这句话扼住了喉咙,突兀地瞪大了眼睛。 “你……” 涂希希侧眼往宋于新那头看过去,却见宋巡捕依旧一脸淡漠,似乎对陈世友的模样半点兴致都无。 她忽然想起,宋于新最想知道的,是他们的江大人为何而死。 她当即提了口气,又开了口道:“对了,江大人是否同您说过这样的话——‘我早就说过,你不该留在军中。我让你好自为之,你就这样做的吗!’” 和江行当时说话的口气比起来,这道声音显得更加的冷酷无情。 陈世友从慌乱的情绪当中抽身,脑海中回忆了那晚情形。 江行当时非常生气。 他们从七岁那年开始,便一起长大。陈世友很清楚,江行对任何事情都看得很轻很淡,除了江行自己之事。 起初,是他故意用江行练武的木刀打伤了自己,才让江行勉强和自己成为了唯一的挚友。 世人都觉得是江行在怜悯自己,将他带在身边,他才有后来的成就。 但陈世友并不这么认为。 所有的机会都是他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期间江行没有出过任何力,甚至他还拖自己的后腿。 知道自己为了留军中,用了什么手段之后。他永远忘不了江行看自己的眼神,以及说的那句话。 “陈世友,你不适合军中。你若是不想回家中,我找人帮你在朝中谋个职位。以你的能力,文官更适合你。” 这就是江行,多么自以为是的人。 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他愿意不愿意。 “果然,小侯爷不来见你是对的。”涂希希说,“真正冷酷无情的人,分明就是陈大人你啊。” 陈世友一时间有些恼怒。 “你又知道些什么?” 涂希希道:“你太卑微了,又太无情了。任何人对你的好意,你都能当成人家是在害你。” “窥视一个人隐私,是不是能让你更有安全感?特别是江行的隐私。” 刘奇说过陈世友的这点癖好,是从江行身上开始的。一个人平白无故不会去探他人隐私,尤其是光明磊落自信之人,对自身道德品行有极高的界限。 但是像陈世友这种本身长于算计之人,窥探他人隐私几乎是一种刻进骨血里的本能。 “好意?”陈世友冷笑,“不过是觉得我碍眼而已。他江行堂堂名门之后,却每次都有人将他和我这种人捆绑在一起,只会觉得恶心吧。” “他几次三番想要将我驱赶走。就像当初江家人想要驱赶我家人一样。可我不是我家中人,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涂希希道:“江行在信中说过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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