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一个容貌俊俏、衣着朴素,带着浓厚书卷气质,又很严肃的男人。 那男人也正看着她,眼中带着探究之色,但只出于对她的陌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金迎紧张的心渐渐松下。 很好,他不记得她。也难怪,当初她很是用了些手段才没让他看见她的脸,四年过去,若非今日意外见到,她也快要将他的模样忘记……他该好好待在京城过他的好日子,怎的竟跑来这样远的地方?不管他为何而来,总之与她毫无瓜葛,她不妨坦然些,只当他是个陌路人,毕竟,不论对她还是他而言,那一晚的事都不算太愉快,忘了最好! 金迎压下心头那一点心虚,垂下眼眸,掩饰眼中那一抹窃喜之色。 跛脚仆人将告身文书递给掌柜的登记。 “客官来得正巧,上房余一间,中房余二间,夫人与小公子住上房,小哥儿你与那老妈妈住中房,可好?”掌柜的问。 金迎回头看去,微蹙眉心,“一共几间上房?” 掌柜的笑答:“一共四间,三间已有人住下。” 金迎想也不想,又道:“腾出来,我要四间。” 住在这闹哄哄的小破客栈里,她已觉得很是委屈自己,包下四间上房讨个清净是她最后的底线,她有的是钱,出门在外只求顺心如意,绝不能有半点将就! 掌柜的笑容一僵,面露难色,“夫人一行四人,一间上房、两间中房便可住下……” 金迎仍旧坚持:“我要四间上房。” 堂中众人都往柜台张望,一阵唏嘘,这妇人好大的手笔,主仆一共四人,便要四间上房,上房一日的房费可是中房的十倍!上房一间已经不小,容下四人绰绰有余,难道,主仆四人还要各睡一间上房不成?别人家的仆人连下房都没得住呢,全都挤在大通铺里将就一晚是一晚。 宣润已经坐下,看着柜台前昳丽生辉的倩影,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并未收回目光,眼中的探究之意更加浓厚。他的目光似要穿过金迎妖娆多姿的身体,去仔细看她的脸,她的表情。 金迎不知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便是知晓也懒得搭理,她此时正有件要紧的事要做—— 她眯起眼,盯住掌柜的眉心,“滴”一声响,掌柜的头顶便凌空出现一条金光闪闪的曲线,曲线代表一个人一生的财富值走势,曲线的最高点是这人一生的财富极值,掌柜的此生财运不错,如今所积攒的财富还不到极值一半,可以担财。 金迎满意一笑,唤一声,“阿朴。” 跛脚仆人点头,自腰间掏出一锭金,塞进掌柜的手里,“劳您受累,替我家夫人想一想法子,四间上房,我家夫人一间不落下,全都要!” 掌柜的迟疑,“这……这……”从柜台后出来,想好言相劝一番,一抬眼,见着个人从外进来,他眼睛一亮,朝金迎道:“夫人,这位爷是那三位上房住客之一。” 能住上房的都算得上人物。他一个也不想得罪!不敢收下金锭,掌柜的又将之塞回阿朴手中,阿朴见怪不怪,并不多劝,将那金锭收好。这些年跟着夫人见过许多人,他已看得明白,但凡一生财运不俗的人往往并不贪财,反倒是些宵小之辈一见到钱便两眼冒光,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受着,有多少贪多少。 一个三十出头、身着墨青袍子的男子走到金迎身边。掌柜的笑着相迎,“刘爷回来得巧!这位夫人正好有事与你商量。” 刘钦转眼看向金迎,一双成熟稳重的眼眸一瞬放大,溢满惊喜的光彩,“金……”他才一开口,金迎便微皱眉头朝他微微摇一摇头。刘钦张着嘴略微一想,便似已了然金迎的心意,改口道:“迎夫人,刘某有幸,竟能在这告县再与迎夫人相逢!” 掌柜的笑问:“刘爷与这位夫人是旧识?” 刘钦点头,神色激动。掌柜的拍掌,道:“好事!” 刘钦似忽然想起掌柜的先前的话,看着金迎真诚地问:“迎夫人有何事?刘某若是能办,一定为迎夫人办好!” “我家夫人想要四间上房,如今只余一间,不知刘爷可否腾房?您放心,不让您白折腾,我家夫人愿意给您补偿。” “迎夫人要住宿定然住上房,我那一间房,合该腾给迎夫人!迎夫人的补偿,我是万不能受的,当初,若非迎夫人相助,我已与妻儿阴阳两隔……”刘钦说着已红了眼眶,当年他经营失利,赔了许多钱,每日只能在街头摆摊赚些养家糊口的钱,怀有身孕的妻子心疼他辛苦,每日不辞辛劳为他送饭,却在路上动了胎气,幸而遇上迎夫人,才及时得到救助,平安产下儿子,后来,得迎夫人资助、点拨,他才东山再起,拥有如今的家业。 可以说,他刘钦的第二条命,是迎夫人给的。 莫说腾一间房给迎夫人,就是要割他一块肉,他也咬一咬牙点头。 “另两间……”掌柜的仍旧犯难。 “另两位其中之一与刘某有些交情,刘某去与他说一声,腾房绝不是问题!还有一位……”刘钦想一想,捏紧拳头,眼神坚格外坚定,“迎夫人放心!刘某一定为迎夫人腾出四间房来。”说罢,他朝金迎点一点头,便兴致冲冲地往后院而去。 掌柜的松一口气,弯着腰身做个恭请的手势,引金迎往一旁空桌落座,阿穷却定定望着大堂正中已经坐了人的一张桌子,准确来说,他盯着的是那桌边坐着的人。 “娘~我可以……可以在这儿捡么?” 捡什么?金迎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阿穷已从她身边跑开,挥着短粗粗、萝卜似的小手,越过一道道惊异的目光,跑到宣润跟前,仰着红彤彤的小脸,呼哧呼哧地喘气。 “爹~” 宣润低头看着眼前的孩子,严肃的眉眼一瞬舒展柔和,明俊的面容上显出几许无措,挺直的背脊也略有些僵硬。 阿穷又软糯糯地叫他一声。 宣润一瞬醒神,微皱眉心、抿直嘴唇,用一贯严肃的表情掩饰住心中惊诧。他旁边身材敦实的仆人吓一大跳,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堂中众人哗然一片,暧昧、探究的目光在宣润与金迎二人身上来回游移。 “小公子,你怕是认错了人……”仆人开口,有意撇清关系,他家郎君一向洁身自好,四年来素得比和尚还彻底,好难道守住的清白好名声可不能任人随意损毁! 阿穷咧嘴一笑,踮起脚尖,主动抓住宣润的手,扭头望向金迎,大声喊道:“娘,我捡着了!我捡着爹了!” 金迎微蹙两弯墨黑色的柳叶细眉,瞪着那张纯真稚气的小脸,气得咬牙,这皮孩子!真是欠收拾。 “爹~爹爹~”阿穷叫得开心,呵呵直笑,拽着宣润的手,一蹦一跳的。 宣润为难地看着欢喜雀跃的小孩子,微张着无处安放的手臂,故作镇定地抬眸朝金迎看来,像在控诉又像是在求救。面对赖着他的小阿穷,他明明十分无措,连动也不敢多动,却好似不愿在人前显露半分他的软肋,用着最严肃的表情伪装他最真实的情绪。 金迎忽然觉得很有趣,想要狠狠撕碎他的面具,看他无法自持的模样,先前,她只当他是个体力强悍且自私,发起疯来只顾自己爽快不顾她的死活的臭男人,不曾想,他竟还有这样一副别扭性子,有点意思,反正阿穷这皮孩子已将人招惹,她何妨再捉弄他一下,报一报那夜受疼的仇,也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困在这告县中的日子只剩难熬的无聊…… 微勾朱唇,妩媚一笑,金迎在一众惊奇看戏的目光追随下,闲适散漫地款步走向宣润。长裙裹着的纤细腰肢,轻荡着一道散发出淡淡腊梅香气的勾人柔波,束腰上坠着的血玉金链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琳琳琅琅,光彩夺目。 走到宣润跟前,金迎转眼朝仆人看去。仆人猛然惊醒,敦实的身子一震,自觉退出一个缺。金迎满意一笑,就着长凳坐下,抬起一双秀气小足,将被雪浸湿的鞋尖悬在红旺的火盆上烤着。 宣润侧过身低头看她,眼中惊讶之色更甚。金迎抬眸看他一眼,对一脸期待的阿穷说:“你要认别人当爹,问没问过别人的意思?” 阿穷想一想,是该问一问,仰起带着毛帽子的小脑袋望着宣润,“爹,你同不同意?” 宣润严肃的眉眼微沉,看着越发清冷疏离。 见他眼中浮现挑剔之色,金迎挑起眉梢,笑着,微微点头,似已了然他的心意,同阿穷说:“他不同意。”说罢,她便放下烤火的脚,侧身撑着桌面站起来,朝小娃娃招手,示意阿穷随她一块离开。 阿穷不满意这个结果,嘟着小嘴抱住宣润的胳膊,对金迎摇了摇脑袋,往后退一步躲在宣润身后。金迎抱手睨着他,“不走?” 阿穷赖着宣润不说话,鼓着小脸上两只黑润润的眼珠里满是坚定之色。 这个爹,他要定了! 宣润偏头看一眼一身补丁的小孩子,再看一眼珠光宝气、富贵外显的金迎,眼中浮现几许疑惑之色:常人皆是紧着孩子、苦着大人,这对母子却是例外,孩子衣着破旧,母亲倒很光鲜…… 对上宣润探究的目光,金迎微抬下巴,一点不显怯懦之色,竟还云淡风轻地说:“好,你跟着你爹。” “诶?”身材敦实的仆人在一旁怪叫一声,他家郎君与这小妇人清清白白,怎就成了这小妇人孩子的爹? 金迎走近宣润一步,摊开纤细白嫩还带着些许粉晕的手掌,眉眼带笑地说:“一斤猪肉十五文,这孩子二十斤有余,算你个实惠价——三百文钱!” 宣润愣着看她。 金迎动动手指,笑道:“只要三百文,便多个儿子,小郎君,你不吃亏哟~” 宣润猛然醒神,眼中有震惊也有谴责,难以苟同金迎将儿子当猪肉卖的行径。 “怎么?小郎君嫌三百文太贵?罢罢罢,不收你的钱就是。”金迎挥一挥手,转身便要离开。 听闻此言,宣润一瞬皱紧眉头。他的仆人抬起一只胳膊,挽留金迎,“诶!” 阿穷吓得钻出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娘!” 金迎转过身,乜斜他一眼,“不必再叫我,往后,你不但有爹,还有新的娘……” 新的娘?爹爹娶了别的人? 阿穷抱住宣润的大腿,仰着小脸,慌乱中带点委屈地问,“爹,真的有新的娘?” “自然没有。”仆人接过话,“我家郎君还未婚娶,仍是独身!” 金迎挑起弯弯的眉梢,独身?这男人看着一身书卷气、文质彬彬的,像那种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谁又想得到,他褪下布衣长衫后,竟会那般生猛骇人,难以满足……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忍得住么?是流连妓院勾栏,还是凭自己纾解?金迎的视线落在宣润身侧——那双白皙修长的大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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