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县衙之前,马义奎十分忐忑,不知宣润是否已被齐白长收买,哭诉一番,见宣润并未敷衍他,他才大起胆子说出他的怀疑,“齐白长虽然一向十分猖狂,但还算个讲道义的,乔槐辛抵押的房契、地契还未到死当的期限,按理来说,齐白长不会如此快便来赶人,这一回,他背信弃义地欺负小人,恐怕只有一个缘由——” 说着,马义奎脸上的痛恨更加深重,“是那金寡妇吹的枕边风!” 宣润一瞬皱紧眉头,眸色沉下去。 马义奎似乎怕他不信,连忙添油加醋:“宣县令,那金寡妇与齐白长之间的烂事,在咱们别县可谓是人尽皆知,不只齐白长,还有宋云峰,还有朱老八……都是那金寡妇的入幕之宾!” 马义奎越说越气愤,他恨乔槐辛、恨齐白长更恨金迎。若不是金迎从中捣鬼,他马家上下十多人不会流落街头,那些人甚至不许他把粥吃完,一碗热腾腾的粥呀,一碗香喷喷的粥呀,他才吃一口,那些土匪便掀了桌子,扬了粥碗,将他架着扔到大街上。他的宝贝女儿也被扔了出来,没摔在地上,砸在他身上,将他才吃进胃里的一口热粥合着发酵一夜酸水一并砸出来,烧得他的喉咙,他的嘴一阵酸苦,一阵辛辣…… 若说这些已够他气的,金寡妇让人送来的一桶狗血,才真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马老爷放心,你一家十多口人绝不会饿死街头,往后每日,我家主人都会送一桶狗血,够你姓马的一大家子人吃的!每日都送哟~” 如今想起那跛子的话,马义奎仍旧气得心绞痛,要翻白眼。 宣润让赵东照顾马义奎,领着一脸激愤之色的魏长明前去会一会齐白长。 祥云轩里,齐白长叫上一桌好酒好菜,热腾腾的汤、流油的烤鸭…… 他老谋深算地笑着,恭敬地给宣润斟酒,亲热地说道:“小宣县令,那马义奎说的话可不能信,他仗着刺史老丈人的身份,这些年在咱们别县,可谓是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这个又老又坏的狗东西以己度人,自然看谁都不像好人,我老齐可不是他说的那种人,他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宣润静坐着,不言不语,一双眼睛严肃地审视着齐白长。 齐白长搁下酒杯,尴尬一笑,话锋一转,说道:“小宣县令方才说有个朋友想约见迎夫人一回?哎呀,这事倒真是不好办呐,小宣县令是不知,那迎夫人一月只见一人,且见的都是咱们别县商盟的骨干……不过,既然小宣县令开开口,我老齐没有推脱的道理。”他拍拍宽厚的胸脯,继续说:“我来想法子,一定让小宣县令见着迎夫人!” 宣润点一点头,这才喝下杯中的酒。垂下的深邃黑眸里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他打算假借朋友之名以商谈的名义与金迎见一面,看看,她那日与马乔槐辛到底聊过何等不可泄漏的商机。 齐白长笑得一脸谄媚,再次往宣润的酒杯里添酒,捧着自己的酒杯相敬。 宣润没有再喝,声称衙门里还有公事,便起身离开包间,领着守在门外的魏长明匆匆而去。 齐白长冷哼一声,将酒杯里的酒泼在地上,叫个仆人去给金迎传话。 他是商场多年的老狐狸,怎会不明白宣润的心思? 嗤笑一声,齐白长先前还很和气的脸显出鄙夷之色。 呵,看来,这小宣县令也不能免俗——金钱美色当前,几个男人能够无动于衷? 消息传到金家小院,金迎皱起眉头,有些诧异地问:“他要见我?” 阿朴郑重点头,“没想到,这宣县令竟如此心急!” 金迎笑一笑,微翘的眼尾一眯,狭长的狐狸眼中,显出将要戏弄人的兴奋与趣味。 “既然他已经找上齐白长,便如他所愿,让他见着他想见的。” “夫人的意思是……” “……” “慢着!”金瞎子点着竹拐杖走过来,板着英俊的老脸,掐指数起日子来,“庚寅、辛卯……再有一个月又是庚申日。” 传说每逢庚申之夜,三尸神会从人身体中离开,飞上天宫向天帝打小报告,那一日,世间所有人的功与过都将上达天听,天帝便以此为依据给凡人褒奖或是教训。 但只要庚申之夜苦熬不睡,三尸神无法离身,便可暂时瞒住自己的过错,不必受到天帝的惩罚,自从四年前那一夜后,金迎换了大运,每逢庚申日临近必定得万分小心,若能瞒住一时,她便可多享受六十日的富贵生活,否则她必在庚申日后三日之内,也就是下一个甲子日到来之前倒血霉——破财害命,避无可避。 尽管金迎可以通过守庚申来避祸,但凡事不过三,每三庚申也就是半年之内,必得放三尸神上天清算一回,否则她将会倒更大的霉! 下一个庚申日就是金迎不得不受清算的时候。 金瞎子担忧地问:“我算来,近日该有你的一位贵人降临,小迎,你那贵人,莫非就是宣县令?” “贵人?嘁!我看他是来找我麻烦的。”金迎不以为然地说。 金瞎子沉声警告道:“你别忘了四年前的事!” 他忽然顿住,让正疑惑着的阿朴先离开,才继续说:“那宣县令……是不是阿穷的亲爹?” 金迎撇一撇嘴,并未回答。 金瞎子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小迎,收敛些。” 他像个为女儿操碎心的爹,令人感动。 金迎正要安慰,他忽然又说:“阿穷还小陪你吃苦没什么,你爹我已是一把年纪,早该享一享清福,过美丽的晚年生活,你莫要作天作地害我这把老骨头跟着你遭罪。” 金迎吊着眉毛,哭笑不得地看他半晌。 “男人四十一花,爹你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说老可不太合适。”她抱手揶揄道。 “去你的!”金瞎子举起竹竿子便要打人。 金迎笑着躲开,一面退着离开,一面打趣:“我如花似玉的老爹,你就放心去与李婆、张妈、王婶……玩去吧!” 是夜,繁星点点,明月皎洁。祥云轩三楼唯一的雅室布置精美,一股淡淡的腊梅香气飘散着,架子床前垂着红艳的薄纱帘帐,一个褪去衣衫的曼妙身影半卧在床上,面朝着里边。宣润从得知与金迎见面是在夜里,便已心沉了底,但他仍旧不愿相信,金迎真的会是旁人口中卖身求荣的荡 | 妇,直到此刻,见到眼前香艳的景象,他心中的坚持忽然变得飘忽,像一缕烟云,就要飘走,他还伸着手去抓,试图抓住它。 难道…… 他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脚上一点点石化,走的每一步都僵硬着,似有稀碎的石子滚落,他走着,又像是踩着那些石子,硌住脚,每往前一步,都疼着,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慢。 她……真的如此不堪么? 帘幔后的人影动了动,自薄纱中,探出一只染着丹蔻的白嫩小脚,很快,那只脚便缩了回去。 宣润顿住脚步,呼吸一沉,眼中腾起两簇烈烈的火焰。 他虽有立即离去的冲动,但终究没有走,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冷凝。他一步一步走到架子床旁,顿住,缓缓抬起手去掀帘,触碰到红艳的纱帘之时,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指微微一抖。犹豫片刻,他仍旧咬着牙撩开了纱帘——只看见卧着的人小半张脸,他便如触电一般,拂手甩下纱帘,转身匆匆往外走。 床上的人影冲出纱帘,扑上前来,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宣县令!别走呀~来都来了,何不与我快活一把?” 宣润浑身一震,用力扒开她的手,将她推倒在地。 女子哎哟一声,摔在地上,轻薄的纱衣一瞬滑下,露出她引以为傲的娇嫩肌肤。她望着宣润的背影,嘤咛着喊疼,想着,只要宣润回头看她一眼,一定也会被她迷倒,男人嘛,还不都一个样!她索性慷慨地将纱衣扯得更开。 “宣县令~你弄痛人家啦~” 娇滴滴的声音听来很是陌生,宣润更加确信他先前并未看错。 身后的女人不是她。 他松下一口气,眼神一瞬凌厉,反手扯红艳的帘帐,嫌恶地扔在女子身上,才徐徐转身,厉声质问:“你是谁?” 女子被他严肃的态度吓一大跳,裹着纱帐匆匆爬起,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奴家满月,是春风楼的花魁……” 宣润冷声问:“谁让你来的?” 满月又是一哆嗦,吞吞吐吐地说:“是……是迎夫人让奴家来伺候宣县令的。” 金迎!果然是她。 宣润一瞬捏紧拳头,一阵劲风似的刮走了。 满月瘫坐在地上,已是一身冷汗,嘴里骂骂咧咧着:“什么没用的男人?老娘脱得光光的,他竟看也不看一眼!” 难怪迎夫人说这宣县令不好伺候。 * 一夜未眠,宣润早起,差遣小全替他去县衙告假半日,便独自一人气冲冲地去找金迎算账,来到街上,见着一大群人像乘风的浪潮一般,正兴奋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期许的笑容,他拦住一个老汉询问一番,才知从两年前起,每逢正月十八、六月十八这两日,便有传闻中的“财神”降临别县,人们只要在祥云轩下对着财神像许愿发财,便有机会一夜暴富! “一夜暴富?”宣润皱起眉头,此事实在荒诞! 老汉一脸坚信的表情,匆匆告辞,追上旁人的脚步,似乎唯恐去得太晚错失在财神爷面前露脸的机会。 宣润深觉此事蹊跷,便暂时歇下寻金迎算账的心思,跟着人群缓缓走着,一直走到祥云轩前。人群渐渐收拢,越团越紧,团成一个黑黢黢的蛋。 他立在人群外,扭身抬头,看向祥云轩的第三层,想到昨夜发生的种种,心口的怨气愈发膨胀,在他胸口奔突着,要从他眼里喷出来似的。众人围拢在祥云轩对面的一座高台下。笑呵呵的财神爷彩陶像就坐在高台之上,那一双冒着金光又很慈祥的眼睛微微垂着,好似看着高台下虔诚祈祷的众人。 宣润的视线扫过周遭,他不知这世上有没有财神爷,却知道一定有财神婆,四年前,他便是栽在那财神婆手上,整个京城都以为她是七老八十的老妪,笑他被个老妇人侮辱,可他却知道她还很年轻,很大胆也很娇弱、莽撞也很生疏……别县人口中的财神爷,会不会就是当年的财神婆,会不会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宣润心里荡起一层层波浪,他觉得整个人在波浪里晃荡。他着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在人群中寻找可疑的对象,没找着,他的视线定在财神像上,很快,他便打消疑虑,那财神像上不见气孔,里面不可能装着人,那么—— “财神”一定在这附近! 他既然要在人群中挑选受恩惠的福宝,一定会选个能够看到所有人,十分隐秘且视野开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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