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是开门的声音。 傍晚的光斜照进来,随着影子晃动,一个人走到床边,随之就是一阵叮叮当当的碎裂声。 “姑娘醒了!来人!姑娘醒了!” 她恍了恍,是小塘的声音。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厉妈妈扶着她坐起身。 戚玫坐在她面前,已泣不成声 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原本细嫩的手,不知不觉已经长满了薄茧,尤其是手指扣弦的位置。 手心处,有一个不完整的红色圆痕,是她在睡梦中,无意识时抓住自己胸前那块玉玦时留下的痕迹。 忽然,吧嗒一声,她的手心感受到一滴潮湿,是她哭了……也是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还活着…… 随后,止不住似的,眼泪碎珠一般落在手心,更像是落在她心上的鼓点。 眼前这些人七嘴八舌吵闹着,她只觉得烦躁。 “让我静一会儿。”她喃喃道。 戚玫哭着:“五姐……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自三天前你忽然吐血晕过去,就一直睡到现在,太医什么也查不出来……你怎么了啊!” “出去!” 戚玫一愣,随后哭着跑出了房间。 其余几人看她满目崩溃,只能小心翼翼告退,掩上房门。 她蜷着身子,哭声撕心裂肺。 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觉得自己十五岁之前的记忆是那般模糊而陌生……她设想过千百万种可能,可怎么会是这般!!! 借尸还魂……借尸还魂? 借的是戚玦的尸,还耿月夕的魂…… 如果是这样,那她是谁?戚玦还是耿月夕?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把她送到这里? 如果她已经死了,为什么又要用这种方法留她在人间?为什么要在尘埃落定,一切都无可挽回后再让她留下来…… 她耿月夕究竟有什么理由不入轮回?又是罪无可赦到何种程度,连一了百了都不配???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 即便已经贵为淑妃,耿丹曦还是恨极了耿月夕。 她自幼虽不说有多富贵,但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又生得一副绝世之容,和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女孩相比,一向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直到有一次,她躲在巷角,偷偷观察过耿府的马车,见过这位高贵的嫡妹,才知道什么叫云泥有别。 这一次的暗中观察,把她以往的骄傲击得粉碎。 耿月夕的华服、珠翠、前呼后拥的仆从,以及她身上那股无惧无畏的恣意和坦然,每一样都是她无法企及,却又无一不让她眼红心热的。 她进耿府大门第一天,楚君怡不肯见她们,耿月夕便代为摆出正房的款儿,高高在上地对她们道:“既然进了这门,耿府也不差一口养下人的饭,不过,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身份,今后若是德行有失,我便照样按照处置下人的法子,该送走送走,该打死打死,省得了么?” 耿丹曦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屈辱,每每思及此,便恨不得将她焚尸鞭骨! 但最可恨的还是,耿月夕占了她耿家小姐的位置,毁了爹对娘的一心一意,如果不是因为她们母女的存在,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尴尬的身份,为人耻笑? 她恨为什么能有人这般理所当然地霸占和享受别人的人生。 自那次后,她便更加一刻不停地苦练琴棋书画,诗书礼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而代之,把原本就该属于她的一切都抢过来! 可为何她一旦和耿月夕站在一起,那种相形见绌之感,就像是山鸡和凤凰。 相比于旁人的议论和轻视,她最恨耿月夕总是一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轻狂样,似乎自己连和她争一争都不配! 凭什么!为什么?自己哪里不如耿月夕!她不服! 所以她踩着耿月夕的尸骨向上爬,终于爬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宠冠六宫的耿淑妃,如今再也没有人敢轻视她,什么豪门嫡出的夫人小姐都得对她礼让三分,再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娼妓、外室之类的话。 但她管得了当面,却管不了旁人背地里说什么。 她和耿祈安父女二人是靠出卖楚家上位的,此事人尽皆知,即便如今身居高位,但德不配位、小人得志这几个字,也始终挥之不去。 更有甚者,拿她和耿月夕相比,说她气韵轻浮,即便是华服加身也不过是衣冠沐猴,丝毫比不得耿月夕的大家风范,不愧是个娼妓所生。 两年了,耿月夕死了两年,却似毒刺一般扎在她心上。 尤其是几天前,她见到了那位平南县君,这股耻辱感更是被勾起。 这位平南县君,她找人打听过,和她一样,娼妓所出的私生女,十多岁的时候才认祖归宗,她也曾想过,若是有缘见上一见,倒是能抬举抬举她。 只不过……太像了。 这贱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像极了耿月夕,尤其是她们对视的时候,那锐如锋刃的眼神,几乎和那张毫不相干的脸重叠了…… 她十分确定耿月夕已经死了,且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一岁,而平南县君怎么看都才十六七,绝对不可能是她! …… 等到梅院的房门再打开时,已是第二天。 天亮了,晨光熹微。 戚玦推开门,夏日的天亮得格外早,钟楼都还没敲钟。 晨光有些刺眼,戚玦抬手挡了挡。 她散着头发,独左侧那根辫子是仔仔细细梳过的,身上穿着月白色绉纱裙,晨起寒凉,她在肩上披了件褙子。 “……姑娘?”小塘小心翼翼探道。 却见戚玦愈发消瘦的脸上旋即浮出几分笑意,似乎和平常别无二致,但又能在憔悴的脸上,让人觉出一种宛如新生的活力。 “有吃的吗?”戚玦问。 “啊?”小塘愣了一瞬,赶紧点头:“有的有的!粥一直煨着,就等姑娘吃呢!姑娘上屋里待着去,我给姑娘端!” 这顿粥,戚玦吃得格外饕足。 不管是什么原因来到这里,总之,自己这个人还喘着气,还有体温,一些回忆清晰后,那么这两年来她所遇到的一切,也将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增加了新的线索。 她不光得活着,还得活得好,活得明白。 厉妈妈知道戚玦醒了,赶紧请了大夫细看,却是瞧不出半点毛病来,厉妈妈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吐血了的人,为何查不出缘由。 她是好了,可戚玫还哭着,昨天傍晚后,她便也闷着头躲在桐院不出来了。 戚玦过去的时候,她正哭累了趴在床上睡着了,被吵醒后,又哭了一阵:“我还以为五姐要和阿娘一样撇下我了……” 戚玦终于知道戚玫身上那种熟悉感来自于哪里了,她真的很像月盈,无关相貌,而是这股娇气劲儿,像极了那个被她捧在手里宠坏的月盈。 哄好戚玫后,她去祭拜了温敏儿,城郊菩提山上,那个没能葬入戚家宗庙的外室。 说是祭拜温敏儿,其实也是祭拜死去的戚玦。 “总之,借你的身子活下来,耿月夕来生百倍偿还。” 从菩提山下来的时候,她的心里松快了不少。 只不过,刚回到戚府,梅院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来者是个女官打扮的,说是耿淑妃请平南县君一叙。 耿丹曦? 即便耿丹曦和戚玦毫无交集,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番来者不善。 …… “娘娘,平南县君到了。”一个女官垂手道。 耿丹曦倚着身子,她手里那朵凤仙花的花瓣已经被揪光了,她缓缓从贵妃榻上起身,道:“传。” 此次并非御召,所以戚玦没有穿礼服,只是换了身寻常的烟粉色衫裙,只不过发髻和首饰都选用了端庄稳重的样式。 她信步迈进正厅,眼底的情绪被压得很深,眼中素然无波,像是所有的心绪都被沉入湖底。 耿丹曦,好久不见。 戚玦袖中的手指暗自收紧,狠狠刻进掌心。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虽表面上毫无波澜,但唯有这二人知道其中汹涌,那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息无言地在两人之间弥漫开。 只见在一众女官的环绕下,耿丹曦穿着件象牙色织金罗裙并紫棠色大氅,从头发丝道指尖,无一处不透着精致与华贵。 看得出来裴臻很宠爱她,那股子和从前判若两人的骄矜不是装得出来的,只是眼底的疲态表明,在耿月夕死去的这两年里,并未如其所愿的那般顺风顺水。
第54章 宴宴 戚玦缓缓鞠了一礼:“臣女平南县君戚玦,参见耿淑妃。” 片刻仔细的打量后,耿丹曦才不疾不徐道:“免礼。” 戚玦站直了身子。 耿丹曦似乎对看一个和耿月夕又几分相像的人俯首帖耳很有兴致,她转瞬意味不明地一笑,道:“倒是个标致的人物。” 戚玦依旧保持着端庄,表情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娘娘谬赞。” “不知平南县君身子如何了?几天前忽然病倒,倒教本宫和陛下担心。” 耿丹曦绝不可能突然发善心来关心一个和她素昧平生的人,戚玦没有放松戒备,道:“多谢陛下和娘娘挂怀,臣女已然大安,惊扰圣驾,还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耿丹曦的指甲缓缓敲打着木几:“不必这般拘谨,本宫今日让你来,不过是初来眉郡,甚是无趣,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是。”戚玦不再言他。 “听闻,顾新眉并非你生母?”耿丹曦忽然道。 “嫡母待平南视如己出。”戚玦心口不一答道。 看着戚玦滴水不漏地像个抓不住的泥鳅,耿丹曦愈发觉得她像极了耿月夕那个贱人,虽心知肚明眼前这个人不可能是她,但有一瞬间,她忽然希望戚玦就是耿月夕。 让高贵又高傲的耿月夕也沦为一个外室女,让她尝尝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对耿月夕而言应该生不如死。 耿丹曦轻笑一声:“这么说,传言非虚,你的生母是个贱籍女子?” 戚玦不知道耿丹曦发什么疯,难不成是觉得臭味相投才专门把她找来的么? “在臣女出生前便已脱籍从良。”她道。 戚卓倒勉强做了个人,虽没将温敏儿带进戚府,但好歹是替她赎了身的。 耿丹曦的的手指停了下来,随着眉头皱紧,手指也跟着收起。 身旁的女官登时不动声色地倒吸一口凉气:耿淑妃最恨旁人提及出身,曾经有一个官门庶女,生母是个出身乐坊的妾室,回答了和县君一模一样的答案,结果就被淑妃寻了个由头打得半身不遂。 但耿丹曦却忽然笑了:“你这丫头,本宫觉得很好,正好尚服局缺了个七品的司衣,本宫有意请陛下下旨,让你去宫中担此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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