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老宦官穿一件紫襕圆领袍,腰系革带,头戴皂色朝天角幞头,蹬着一双翘头皂靴,只看他这身打扮,就知品阶不低。 他年岁有些老了,脸上沟壑丛生,一双老眼精光闪烁,在元贞身上来回巡睃着,扎得她皮肉生疼。 看了脸,还要看身上以及衣裳,乃至手脚。甚至连脚上的鞋,都被他再三打量。 哪怕元贞再淡定,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磨蹭了下自己有些干枯的脸,蜷起皱裂的手指,缩了缩脚上的破鞋。 她一路从北戎逃回来,何止三千里,路上躲躲藏藏走了快半年,为了不暴露身份,一路乔装疯子乞丐,还不敢显露女儿身,只敢乔装男疯子男乞丐。 这样的她,怎可能是好看的? 若换做多年前,元贞定要让人掌他的嘴,可今非昔比,这老宦官品阶不低,一看就是宫里派来确认她身份的人。 老宦官最后在她脸上巡睃了一眼,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 一个灰衣小内侍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碗。 元贞迟疑。 “这……” 老宦官咳了一声:“之前已经来过几拨人看过娘子了,这些人说是以前在上京皇宫里服侍过,实际上都是些边角废材,从未在贵人跟前服侍过……” 这倒是实话。 宣仁二十四年,北戎攻破上京,除了掳走了一众皇室宗亲高官大臣,连宫里的宫人也未放过,掳走了共计三千余人的宫人内侍,以及无数能工巧匠。 能不被掳走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些边缘人物当时躲藏起来了。 “前日,倒有一真正宫里的老人儿来看过娘子,乃当年孝恭肃皇后身边服侍的近侍……” 孝恭肃皇后乃宣仁帝正宫皇后,本家姓吴,人称吴皇后。五年前死在北戎,被南朝这边尊封为孝恭肃皇后。 她身边服侍的宫人,自然是见过彼时还是公主的元贞。 “此人姓甚名谁?内官可否告知?”元贞按下心中不祥之感,询问道。 老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大抵是时过境迁,此人容貌大变,娘子并未认出她来,又或是娘子本就不认识此人——” 事已至此,形势已经很明显了。 不管是不是有这个人,不管之前宫中老人是否认识她,显然这老宦官以及他背后之人,认为她是个赝品。 又或是,哪怕她真就是元贞公主,他们也不打算认她。 毕竟,她是真是假,都是他们一己之言。 但元贞还抱着仅剩的一丝希望:“何必听从一个宫人的一己之言,我既回来了,圣上必然不会避而不见,不如就让圣上亲自来确认我是否是元贞公主。” ---- 开新啦。本来说八月中旬开现言的,正文都写了几万,突然又脑洞大开想写这个古言。念头一起,压都压不住,又重新查资料搞大纲写这本,拖拖拉拉拖到现在。啥也不说了,开文前三天留评有红包。
第2章 02 “大胆!” “圣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老宦官勃然大怒。 “你这妇人,你既寻了上门,又自称是公主,我等自是以礼相待唤你一声娘子,可你不过是个市井无赖的泼皮妇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实话不怕告诉你,你既谎称从北戎逃来,宫里自然要查证。” “这几年南朝与北戎也不是没有往来,宫里早已派人去北戎询问过,元贞公主已于月前病逝在北戎都城,哪里还有什么元贞公主?圣上得知这一消息大恸不止,至于你胆敢这冒名顶替他人的贼妇——” 老宦官一挥手。 “来啊,把这药给她灌下去!” 数名内侍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元贞团团围住。 她早已非当年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些年的遭遇也磨砺得她能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 别人来拿她手脚,她反手就挠了回去,挣扎、厮打……可惜双拳难敌四手,那药终究还是被灌了进来。 “……什么不冒充,你竟冒充元贞公主,真是不知死字怎写!不知咱圣上幼年与元贞公主亲厚,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姐弟,老虎的胡须也敢乱摸……” 被挠了脸的内侍也恼怒附和:“此女甚是凶悍,哪是什么皇家贵女,说是市井悍妇也不为过。” 这药毒性太大,很快元贞便觉得手足麻痹,浑身僵硬,腹中却宛如火烧一般,丧失了挣扎。 见此,几个内侍将她扔在地上,退出门外。 屋中只剩了老宦官一人。 少顷,他来到元贞身边,蹲了下来。 先按了按她僵硬的手脚,又看了看她正在往外淌血的眼鼻,这才放下心来,低叹了一声。 “元贞公主,您是个巾帼英雄,当年上京城破,您苟且偷生护住了先皇和圣上,之后又寻了机会将圣上这根独苗送了出来,杨将军要带您一起走,你顾念先皇还在北戎手里,不愿独自逃生…… “这偌大的萧氏,龙子凤孙麒麟儿无数,竟无一人有您的担当和谋略。即使老朽在听了您的事迹后,也不禁要为您竖起大拇指。 “可惜啊,可惜您错估了人心……” 老宦官说得格外唏嘘。 “这几年随着议和派声望渐大,南朝早已不是当年刚建立的南朝。如今杨将军在外抵抗北戎,朝中却是议和派坐大…… “当然,议和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可以换回想换的人,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任由太后先回来……” 太后? 钱婉仪? “你道太后归朝后,为何没有后续?接您回朝之事,朝中曾重提数次,皆被人所阻,后续再无人敢提,只有杨将军锲而不舍,还记着当日承诺,誓要迎你还朝。只可惜吵不过那些人,只能……” 思绪僵硬转圜之间,元贞已然明白了一切。 她艰难地咽回即将顾涌而出鲜血,用仅存最后一丝余力问道:“此事,萧杞可知?” 老宦官并未答她,可怜悯的眼神道明了一切。 “日前,太后驾临仁政殿,让圣上屏退左右……之后,慈宁宫便下了命令……” . 希筠随小宫人一同去了。 这边,绾鸢稳了稳神,轻手轻脚地返回了后寝。 寝殿占地颇大,整体色调端庄内敛,家具摆设华美又不失精致秀雅。 这是宫里各宫各殿一贯的基调,沉静典雅,秀美含蓄。 穿过一道檀木盘长纹的落地花罩,撩开素色轻纱帷幔,再越过一座隔屏,真正的寝殿才落入眼底。 临着东边是一排亚字云纹的花窗,棂条上嵌着白色的贝瓦,清晨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贝瓦,在室中投下淡淡光辉。 北边挨着墙是一张檀木三面栏杆的围子床,栏杆上雕刻着各式祥云及花卉,床沿雕刻着八个并行福寿葫芦的浮雕。 床上有帐,帐子是淡淡的藕荷色,此时帐子低垂,显然床上的人还未醒。 “公主……”绾鸢站定后,轻声唤道。 须臾,帐中有了些许动静。 “何事?” 嗓音清澈,又不失柔和。 “七殿下来了……” “他又来了?” 这话颇有含义。 绾鸢不禁捏了捏手指,踟蹰道:“公主,七殿下他……” 她似想劝什么,虽然她也不知该劝什么。 “行了,我明白。” 帐中,披散着长发的人儿缓缓坐起,“再一再二再三,不可再四。罢,服侍我起吧。” 见公主不再对七皇子避而不见,绾鸢到底心底一松,忙扬声叫殿外候着的小宫人备水进来,之后洗漱更衣梳妆打扮,不必细说。 见一向爱美的公主终于开始打扮了,而不是连着多日倦怠梳妆,连帮绾鸢打下手的小宫人们也不禁面露几分喜色。 . 外殿,萧杞已经喝下两盏茶了。 他格外坐立难安,不知素来待他亲厚的阿姐,为何连着数日都不见他。 是他不知何处惹了阿姐生气?还是真如流言那般,阿姐是因为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不堪受辱才羞于见人? 可即使——羞于见人,也不该是不见他。 在萧杞心里,他是阿姐最疼爱的弟弟,平日里不管是功课还是为人处事,阿姐对他都是敦敦教诲不倦,往日阿姐从父皇那儿得了什么好物,也从来不会忘记他。 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 萧杞甚至早在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当阿姐的依靠,哪怕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阿姐失了圣宠,无依无靠。 等到那时候他肯定长大了,有他这么个弟弟在,谁也不能欺负她。 萧杞从未想过有一日阿姐会不再亲厚自己,想都不敢想,因此这几天的处境让他格外难安。 就在萧杞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元贞。 她一改往日张扬华丽的打扮,今天打扮得格外素淡。 牙色的抹胸,青色齐腰襦裙,外面是一件天青色绣兰纹的褙子。 难得她今日未梳高髻,也未戴花冠,而是梳着半垂的蝶髻,头上的发饰也不多,只随意的斜插了根青玉簪子。 但她肌肤赛雪,乌发红唇,面如芍药,本就是个富贵美人儿,秾艳瑰丽的长相,如此素雅的打扮,在她身上倒显得有些不协调。 倒不是不好看,美是极美的,毕竟元贞公主乃皇宫独一无二的绝色,世人皆知。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说近日阿姐深居简出,不见外人,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惹了父皇生气的缘故? 见到这样一副情景,萧杞不禁又换了想法。 无他,世人皆知宣仁帝不喜治国,反而喜欢舞文弄墨,是个典型的文人性格。而时下文人雅士喜好玩弄风雅,总之一切都逃不开一个‘雅’字。 宣仁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上行下效,竟形成一股风气。皇宫作为皇帝的居所,明明该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偏偏整体基调都为清淡素雅风,宫妃们也是一个赛一个往素雅处打扮。 元贞公主算是唯一的特立独行,那叫一个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怎么奢侈华丽怎么打扮。 关键宣仁帝也不训斥她。 换做旁人,免不得招来一顿冷眼,数月见不到天颜。换成她,圣上不但不训斥,反而说如此打扮甚好,不愧是朕的公主。 哪怕言官再三谏言,说公主奢侈成性,实非我朝之福,圣上也依旧置若罔闻。 所以说,人和人真不能比。 当然,元贞也有‘投其所好’的时候,那就是她惹了父皇生气,想寻其‘示弱赔礼’之时。 这也是萧杞为何会这么想,因为宣仁帝最喜爱的颜色,便是天青色。 元贞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句素净点,绾鸢便‘自作主张’替她挑了这么个色的褙子,更没想到不过一件衣裳竟惹得萧杞如此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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