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侧目望去,只见公子正不疾不徐地整理衣衫,昨夜狼狈的模样一去不返,他依然是那个白衣玉冠的矜贵公子,经过沉水院的古松下,身姿从容,如松柏傲然。 只是,他有点纳闷。 今日公子休沐,与同僚更是没有约,为何会装扮得如此……郑重? 好看是好看,可他这样穿,给谁看? 片刻后。 谢泠舟到了谢老夫人房里,众人都已齐聚一堂,唯独有一个人没来。 原本觉得不该来,祖母和他大概都不愿看到对方,但当他回过神时,人已经在去往主屋的路上。 也是,孝道不能废。 谢老夫人看见孙儿时,苍老的手稍顿,心虚地眨了眨眼,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招呼谢泠舟,“团哥儿来啦,正好你姑父从岭南带回些荔枝,今晨刚差人送过来。” 众人有说有笑地吃起荔枝。 谢泠舟在谢泠屿身侧落座,看见二弟拿着手中的荔枝,不时抬头望向门外。 谢迎鸢眼尖,拉长了声音:“奇怪,阿梦表妹往日都是最早的,怎的今日还没来,再不来,二哥哥可就坐不住了呀!” 众人一阵笑,谢老太太看着谢泠屿手里荔枝:“可不,阿屿往年最爱吃荔枝,这会怎的食不下咽?” 谢泠屿倒也不害臊,挑了挑眉:“我的荔枝,自然是要留给表妹的。” 一旁的王氏见儿子痴痴的模样,也调笑道:“人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你这小子还没娶媳妇呢!” 见状,谢泠屿忙嬉笑着,双手递过手边的荔枝:“阿娘,您吃。” “油嘴滑舌,晚啦!”王氏故作不悦。 谢老夫人被这母子两逗得直乐呵,但见崔寄梦迟迟未到,随之忧虑起来:“这梦丫头不是病了吧……” 正在这当口,坐得离门稍近些的云氏轻声说:“母亲,皎梨院来人啦。” 谢泠舟原本在剥荔枝,听到这声通传,几乎是第一时刻抬头看向门外的方向。 长孙素来稳重,喜怒不形于色,每日请安时就跟玉雕一样坐在边上,这一抬头在谢老夫人看来,算是个大动作。 老夫人余光瞥一眼再度垂睫沉默的长孙,支在扶手上的掌心紧了紧。 来人并非崔寄梦,而是皎梨院的管事王嬷嬷,嬷嬷一进门,满脸的内疚。 谢老夫人心头一紧,暂且把长孙的事抛诸脑后,拄着拐杖身子前倾了倾,迫切询问:“梦丫头可是病了?” 王嬷嬷是当年服侍崔寄梦母亲的旧人,对小主子爱屋及乌,原本想私下和老夫人说,见众人都在,觉得说出来也许会让主子们对崔寄梦多些疼爱。 斟酌了下道:“ 回老夫人话,表姑娘没生病,是昨夜做了整夜的噩梦,哭得厉害,醒来后还难过了好久。” 话音方落,谢泠舟手中剥了一半的荔枝掉落在地。 红衣褪去一半的荔枝球砸到地面,从朱红外壳中弹出,白腻晶莹的果肉被坚硬地面砸扁,又很快回弹,汁水四溅。 谢泠舟低垂长睫,盯着那荔枝。 眸子越来越暗。 作者有话说: 男主:孝道不能废, 祖母:呵呵,我信了你的鬼话
第24章 佛堂 ◎窗台上往后倾倒的白玉观音◎ 谢泠舟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继而掏出帕子擦拭双手, 十足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态纯粹只是失手。 他记起先前她失手将猫儿名字写错的事,顿时疑窦丛生。 怎会如此之巧? 莫非他和崔寄梦, 在做一样的梦? 不可能。 虽自幼与佛经为伍,但佛于谢泠舟而言不过是个肃清杂念、养心静气的工具, 实非信仰, 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因而对这离谱至极的猜测, 谢泠舟哑然失笑, 当即否决了。 众人都在留意管事嬷嬷的话, 未曾注意到谢泠舟,只有谢老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但她此刻更关心崔寄梦的事, 因深知外孙女重礼,定然不会仅仅因做了噩梦睡不好而不来请安。 这孩子定是梦到了极为痛苦的事,管事嬷嬷既然当众提起, 想来并非说不得的梦, 便问:“那丫头做了什么噩梦?” “回老夫人话, 表姑娘是、是梦见大小姐了。梦里一直哭喊着不要、不要,醒来后还在哭, 后来一直到黎明才又歇下, 老奴就自作主张,让她们别叫醒姑娘, 自行来替姑娘告假。” 管事嬷嬷踟蹰片刻, “方才老奴问过姑娘的贴身丫鬟, 才知道原来当年大小姐故去时, 表姑娘……就在边上。” 本有说有笑的众人陷入沉默。 嬷嬷怕老夫人伤怀刻意往委婉了说, 其实众人都知道, 崔夫人乃自缢而亡。 据崔家来报丧的人说,崔夫人存了死志,先服了毒再用白绫自缢,半点活路也不给自己留。谢府众人光是听着都不忍,更何况崔寄梦那时才七岁。 云氏率先打破沉默:“寄梦是个孝顺的孩子,当年崔老夫人故去,两位爷派人去桂林郡想接她来京,但这丫头坚持要给祖母守孝,硬是一个人在崔家守了三年。” 昨日是长女冥诞,谢老夫人本就难过,如今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忍泪长叹一声,“是我这个外祖母失职啊!” 当年老夫人因女儿一直未回信心里有气,对外孙女更鲜少过问,直到崔寄梦带来崔夫人生前问候,她总算找到一个和女儿和解的由头,此时更是心疼外孙女。 但她已经老了,能为外孙女做的终究有限,唯有替她把这桩婚事落定,便收起伤感,郑重嘱咐谢泠屿,“你也看到了,你表妹不容易,将来可要好生待她,莫学外头那些公子哥儿朝三暮四!” 谢泠屿正心疼着呢,应了下来。 一旁的王氏也附和:“母亲您放心,阿屿要是敢,我打断他的腿!” 众人散后,老夫人把长孙留下来。 谢泠舟态度如常,好像忘了昨日之事,祖孙俩都默契地不去提。 谢老夫人想起孙儿方才的失态,虽说她只想让外孙女嫁回谢家,当她的孙媳妇,嫁给哪个孙子倒也无所谓。 但她看得出来,二孙和外孙女两情相悦,若长孙再喜欢上外孙女,只怕三个孩子都会为难。 因此老夫人虽不敢笃定孙儿失态是否是因为外孙女,但为永绝后患,只能状似无意提点。 “你崔家表妹身世凄苦,身后无人撑腰,稍微行差踏错便会赔上一生,若是嫁了个不懂得疼人的,也会过得辛苦,好在她和阿屿两情相悦,阿屿又知冷知热的,否则若她嫁去别人家,我这老婆子还不知要如何担心……” 谢泠舟暗自攥紧袖中拳头。 昨夜在假山附近,他为了克制自己,手指在石壁上抠出了血,此刻一握拳便觉有一丝钝痛蔓延开来。 穿过四肢百骸,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痛意警醒他要克制肃己,要记着表妹是二弟的未婚妻子、是他未来的弟媳,还要记着不能让祖母失望。 更不能破坏她的安稳人生。 谢泠舟不断收紧拳头,任痛意肆虐,面上不露痕迹,淡言道:“二弟重情重义,祖母大可放心。” 谢老夫人看他神色如常,想来是自己多心了,“先前祖母老糊涂,听到传言心急了,是祖母对不住你。” 谢泠舟不愿提起昨夜,一笔带过:“孙儿知道,祖母是为孙儿好。” 今日因长女和外孙女的事情伤怀,谢老夫人变得感伤起来,“哎,当年江家糊涂!同虞氏作乱,连累了那兄妹三,否则若阿雪还在,你早就成家了。” 话说完,老夫人瞧见谢泠舟寂然望向窗外,神情低落,想到长孙和江家兄妹自小一块长大,他对旁人一直冷淡,唯独对江氏兄妹稍显热络,那孩子还与他定了亲。 老太太凑近了些:“莫非团哥儿一直惦记着阿雪,才瞧不上别的女子?” 谢泠舟只不过是想起故友走了神,没料到祖母会往这上头想。 十年前他也才十岁,不过因为江家姑娘聪慧冷静、随性大方,不像同龄孩子那样一团稚嫩,才愿与之来往。 他对她仅限于兄妹之谊,确切来说,是兄弟之谊。 但谢老夫人看到长孙眼中有一瞬茫然,更加笃定了,同时也放下心。 至少这孩子不好男风。 “照疏和阿雪阿月都是好孩子,可惜福薄,祖母知道你重情义,但逝者已矣,你还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祖母误解了也好,暂时能替他省去诸多麻烦,谢泠舟颔首。 “孙儿明白。” * 崔寄梦习惯了早起,便是夜里没睡好,一到清晨还是会按点醒来。 掀起沉重眼皮后,发现天已大亮,她捂着昏涨的脑袋坐起,“采月……” 采月忙从外间过来:“小姐昨夜没歇好,再睡会吧。” “不了,我该去给外祖母请安了。” 在崔家时,为了让崔寄梦将来适应京陵世家大族的生活,崔老夫人按当年自己在京陵未出阁的标准要求孙女。 虽说这套放在现下过时了,但崔寄梦总觉得,她恪守这些礼仪,祖母生前的悉心教导才不会白费。 还会有种祖母从未离去的安心。 一听采月说嬷嬷已替她去主屋告假了,崔寄梦忙从榻上爬起,“不成,哪有做了噩梦就不去请安的道理。” 更何况,那个梦超出了暧昧的范畴,已越了雷池…… 这让她更为自责。 采月还在劝说,“管事嬷嬷是为了小姐好,她说这样一来,大家才会知道小姐不容易,更心疼小姐。” 可她这样说,崔寄梦不安更甚,只因记起祖母逝世前说过的话。 那日。 病了很久的祖母突然来了精神,拉着她细细嘱咐:“孩子,你在谢氏有舅舅怜惜,我本不必对你如此严苛。但你要记着,仅靠他人怜惜是远远不够的,只有由衷的敬佩才能换来长久的爱。” 崔寄梦不解:“他们怜惜我,便会照顾我,不比敬佩更好?” 就像她敬佩义兄,却不会想去照顾他,因为他已足够厉害,但一见到府里那个无父无母的小马奴,她会忍不住想照拂他。 祖母无奈地摸摸她发顶:“可你私心里更喜欢阿辞哥哥,而不是那个小马奴,不是么?” 崔寄梦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祖母缓了口气,继续道:“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不懂很寻常,只是祖母等不到你自己悟出的那日,你记好了,不要想着让别人怜悯,一旦你觉得他人在怜悯你,便会不自觉把自己置于一个被照顾、低人一等的位置,怜悯你的人亦会如此看你,可祖母希望你靠自己的本事,在谢氏立足,无论是靠待人真诚,靠品性高洁,亦或靠才艺……” 长长的一段话让老人说的难受,捂着帕子咳了两声,"总之都……比靠旁人的怜惜来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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