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疏本是京陵人士,在崔寄梦八岁那年去到桂林郡,初时在乐馆抚琴谋生,因琴艺了得,不久便大名远扬。 而崔老夫人乃京陵侯门出身,略通琴艺,偶然赴宴听了赵疏琴音,又听闻他曾在京陵富贵人家当过琴师,二话不说聘赵疏为孙女授琴,一教就教了三年。 三年后,赵疏称要去远游,辞别祖孙俩,从此再无音信。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赵疏对崔寄梦而言,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再次见到师父,她好似回到了桂林郡,依旧是在崔家的亭子内。 那时崔家只剩她们祖孙俩,仆从遣散了大半,园中缺人打理,湖边杂草树丛肆意蔓延,长长的柳枝垂下来,还未全绿,看起来像一位垂垂老矣的老者。 祖母严厉的目光望过来,崔寄梦忙收回目光,停止开小差。 又弹错了一个音,她正忐忑着,好在祖母年纪大了未曾留意到,而师父虽然听出来了,但不做声响,在祖母离开后才温声纠正。 “小徒弟?”见她神情恍惚,赵疏虽不忍,但还是狠心打断了她。 崔寄梦被唤醒了,茫然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又回到雅间里,讪讪笑笑。 如今祖母已去,她再也回不去崔家了。 崔寄梦怅然若失地从回忆里抽离,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带着对祖母和往昔的怀念,敛裙给赵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给师父请安。” 赵疏笑容和煦,前来扶起她。 王二娘给他一个暗示的笑,“原是赵公子爱徒,果真名师出高徒。” “您过誉了。”赵疏谦和一笑,“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欲误人子弟,是崔老夫人数次相托,想让在下教这孩子学琴,我见老夫人爱孙心切,便也应了。” 彼时崔氏已然没落,只剩个空壳子,但崔老夫人宁可当掉自己嫁妆,也要给孙女请最好的教养嬷嬷和夫子,吃穿用度亦按照京陵标准。 小叙一番后,得知崔老夫人逝世,纵使他数年来见过诸多生离死别,早已心硬如铁,依然忍不住面露遗憾。 为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俩。 王二娘头一次见他那温润假面上露出哀痛,像发现了件新奇事,托腮幽幽叹息:“可惜我祖母已故,否则说不定也能有幸当公子徒弟。” 二人你来我往时,崔寄梦安静端坐一旁含笑看着,师父还是没变,温和可亲,无论王二娘如何逗弄,都一笑置之。 二人皆衣着素简,纤尘不染,她竟觉得他们颇为般配,渐渐看得痴了。 王二娘察觉到了,放过赵疏,转而对她说,“赵公子如今是长公主的琴师,殿下小气得很,若无事少来这儿,你那谢家表兄琴艺也不错,可同他讨教。” 她提到谢泠舟,崔寄梦猝不及防想起梦里,他极有耐心,手把手教她。 “没见过?我教你用它。” 他抓住她的手,引着她去触碰未知又可怖的事物,察觉到她想缩回手,严厉的夫子强势地按住她的手。 “就像这样放入此处,乖,别乱动。” 可惜她只顾着挣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能学得会。 “无妨,再来一次。” 最后她明明学会了,知道该放在何处才正确,他还是不放过她,“温故而知新,我再教你一次。” 崔寄梦收拢思绪,同时收紧裙摆,怯生生道:“我头脑笨拙……不、不敢叨扰表兄。” 王二娘见她这般害怕,牵唇浅笑道:“也是,那人跟一根冰棍子似的,脾性又冷又硬,谁敢靠近。” 崔寄梦又红了脸,王二娘形容得很贴切,但梦里的大表兄,并不冷。 她不敢在外逗留过久,聊过几句后便要告辞,临别前谨慎地问赵疏:“师父,以后我是不是最好不来见您,免得给您添乱?” 赵疏笑得无奈,“王姑娘逗你呢,长公主殿下一向宽和待人,怎会不悦?” 有了这句准话,崔寄梦眉间漾开笑,“那徒儿先回府,过几日再来探望您。” 崔寄梦走后,赵疏继续斫琴,王姑娘按住他的手,声线柔婉,语调幽幽:“这徒儿我多看两眼都心动,公子就不动心?” 赵疏莞尔,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她掌心收回,“王姑娘说笑,我比她大了十岁,一直把她当小孩子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能有悖师德?” 王姑娘眼皮一剪,把玩着纤纤玉指,她常年养尊处优,手白皙细腻,“我比赵公子也大了九岁呢,难怪公子对我不冷不热的,原是把我当长辈敬而远之。” 赵疏笑了笑,“在下的确尊敬您,但绝无疏远之意。” “是。”王二娘浅笑着,眉眼温婉无害,语气像慢慢逼近猎物的白蛇,“只是公子接近我既别有所求,不妨再靠近一些。” 赵疏从容不迫,只眸光微转。 王二娘凑近了些:“所以赵公子,你告诉我,你为人淡泊不慕名利,却一直游走京中权贵之间,究竟意欲图谋何物,兴许我能帮你一把。” “那您呢?”赵疏莞尔,“您阅人无数,又看中赵某哪一点?” 王二娘脑中掠过一张俊郎端方,却总是冷淡严肃的面孔,不屑一笑,看向赵疏的目光更温柔了。“自然是看中公子的性子和才气,知冷知热,不像那些表面温雅,实则书读到了狗肚子里,满脑子礼义廉耻的伪君子。” 赵疏以为她说的是那位清冷如雪的谢家公子,透过琴身回望久远的过去。 * 京陵街头,车马往来不息。 崔寄梦掀起车帘一角望向外头,街道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繁华,和桂林郡的清净平和不一样,贩夫走卒穿行其中,为皇城添了几分烟火气。 初来时她对这座皇城望而却步,越繁华,越让她觉得被排除在外。 但此刻崔寄梦突然觉得这皇城其实也很亲切,只因她在此重逢故人,重新有了亲友相伴,婚事也初步落定了。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除去那些不该做的梦。 嬷嬷说的医馆到了,坐诊的是位亲切和蔼的老大夫,让人心生信任。 老大夫看崔寄梦年纪轻轻,身量虽纤弱但面色红润,不像身体有疾之人,便问:“姑娘是有心疾吧?” 崔寄梦垂着眸想了想:“我自落水后,夜里多梦,且都是些奇怪的梦,不知大夫可为我诊治诊治?” 老大夫先给她号了脉,抚须道:“姑娘脉象平稳,不似亏虚多梦之态。” 又问她饮食起居如何,末了道:“老夫只能开些助于静心的药,姑娘多梦莫是心病所致,还须心药医。” “什么心药?” “什么心病?” 温软女声和清冽男声同时响起,崔寄梦正为那些抵死纠缠的梦羞赧,听到这个声音,惊得从圆凳上摔了下去。 “嘶啊……” 她下意识伸手撑住地面,摔落那一刹,后臀和手心仍然痛得眼角溢出泪来。本能地溢出一声娇滴滴的痛吟。 而后也忘了起身,面颊潮红,眼眶湿l润,维持那个姿势,愣愣抬头望着居高临下俯视她的人。 “大……大表兄?” 她受了惊,嗓音像掺了融化的糖液,软软的,还带着一丝媚。 崔寄梦当即想到梦里萦绕耳畔那一声声闷哼,有自己的,还有大表兄的。 痛苦的、隐忍的,畅快淋漓的。 大表兄的声音偶尔还会带着无法自控的无助,倒像是她在欺负他。 谢泠舟亦有些怔愣。 他垂睫看着地上的姑娘,却忘了要把她扶起来。只因这一幕过于熟悉,无论是二人面对面的姿态,还是她眼角的泪滴,楚楚可怜又恐惧的杏眸。 连同方才那一声,都很熟稔。 梦里发现他意欲屠戮后,猎物吓得跌坐在地,手在身后撑着地后仰,将纤细脖颈暴露在困兽面前。 眼中的恐惧和哀求使那猎物看上去有些任君采撷的羸弱。 谢泠舟压制住的困兽又在冲撞他的理智,用甘甜却浸了毒的柑橘蛊惑着他,想让他伸出手,掰开橘瓣尝尝滋味。 他屈指成拳,手上伤口还未好透,细细密密的痛觉让人清醒。 那些恶念和梦境就该像蟑鼠待在阴沟里,当着她的面回想属实不该。 两个人各自在为那些梦内疚自责,采月发觉崔寄梦跌倒,忙来搀扶,“小姐,没事吧,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摔倒呢?” “我没事,我就是没坐稳……”崔寄梦心虚地低头,转身同大表兄见礼。 谢泠舟不动声色收回晚了一步的手,强行将粘在她身上的视线扯离,淡声问:“怎会来医馆,不舒服?” “啊?”崔寄梦讶异,并非他这话有什么不对,只是他的语气,让她有种他们两人颇为熟稔的错觉。 谢泠舟也意识到了,眉头微动,那股失控感越来越强烈。 他本想问大夫崔寄梦有何心病,最终没有过多干涉,只嘱咐老大夫,“劳烦您为家妹开些安神静气的方子。” 说罢匆匆往后堂去了。 医馆后堂。 一位锦衣金冠的青年坐在轮椅上,辨不出身形高矮,但气度矜贵慵懒,自带着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淡威压。 青年垂着头,眯起凤眸盯着手中扇面微叹:“本宫都寻了三年多了,这人怎就跟长了翅膀一样?” 他身后的护卫道,“回殿下,最近的消息只有一年前在桂林郡一带的。” “桂林郡……” 轮椅里的青年沉默良久,忽地抬头,现出一张文弱但昳丽的面庞,正是当今陛下第三子,三皇子。 正好谢泠舟步入后堂,三皇子便问他:“你那一曲成名的弟妹,也是桂林郡来的,不若问问她?” 弟妹。 谢泠舟目光淡了,“表妹不过一闺阁少女,怎会认识殿下的心上人。” “也是,我是病急乱投医了。”三皇子合上折扇,苦笑着摇头。 谢泠舟皱着眉隐有不悦,三皇子以为他又要劝他莫耽于情爱,先发制人:“莫劝!等你尝过情之滋味,还能如此冷静再来劝本宫。” 谢泠舟缄默不言,指端痛觉袭来,他眼神有一瞬的茫然。 随即三殿下想起方才云鹰说那位表姑娘因多梦之症来医馆看病,幽幽看了谢泠舟一眼,同云鹰感慨:“可巧,你家公子和他那表妹一样,也频频多梦。” 云鹰眼睛亮起来:“可不!大夫的说辞都一样,说他们俩这是心病!” “有意思。”三殿下把玩着手中折扇,见谢泠舟仍在走神,凤眼微挑。 “莫非,子言和你那弟妹心有灵犀,做的是同样的噩梦?” 谢泠舟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眼眸深邃若深冬寒潭。 三殿下才想起这是个正经人,不仅克己复礼,还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收起笑自省道:“子言和谢太傅一样,都是克己君子,本宫这话实在不妥,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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