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说得很淡,但意有所指。 “多谢表兄。” 崔寄梦低头走在前方,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对他越发恭敬。 两人分别时,她转过身与他欠身道别,腰背低的不能再低,几乎成了鞠躬,倒真像小徒弟对师祖的礼节。 可他是比她大三岁,而非三百岁。 谢泠舟颇无奈,“我们是平辈,不必拘礼,回去吧,好生歇息。” 崔寄梦如蒙大赦,匆忙离去,竟连贴身侍婢也忘了。谢泠舟回头,见那侍婢还未反应过来,正错愕地看着主子消失在院门后,正是落水时在场的那位。 没来由的,他竟有种暗度陈仓,被旁人察觉的心虚。 采月同他行礼后,匆忙追上小姐。 真奇怪,那位大少爷清冷矜漠的人,为何今日突然对小姐那么温和? 更怪的是,小姐反倒比之前更怕他了,好像那是豺狼虎豹,要吃了她。 两人之间莫名……怪怪的。 明明离得三尺远,嘴上不言语,心里却好像在和对方说悄悄话。 但这怎么可能,小姐乖巧纯真,大公子克己守礼,怕是庙里的和尚与姑子,都比他俩更容易有些什么。 入夜,上榻前。 崔寄梦坐在妆奁前,任采月替她通发。安静下来后,她才有心力去想今日长公主说的那些话。 白日,在茶馆中。 长公主见崔寄梦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实在拘束,便聊起她的母亲,“你阿娘当年可是个大美人,没想到你比她还要美。” “殿下认得我阿娘?”崔寄梦顿时忘了拘谨,身子微微前倾。 对她的放松,长公主很满意,“还算相熟,只是不大合得来,谁让谢清芫太守礼了,和你那冰垛子舅舅和表兄如出一辙,对还有你!哎,你们谢家除去二房活泛些,就是个修道院,尤其大房那位爷!” 提到前夫,长公主语气冷了下来,“不过,那位爷和你那舅母倒是般配。” 长公主似乎不大喜欢大舅舅,崔寄梦作为谢家这条船上的蚂蚱,乖乖坐着,不敢反驳,也做不到违心迎合。 瞧见她姿态更乖巧了,长公主又笑了:“别怕,你比他们讨喜多了。” 崔寄梦一心记挂阿娘的事,未曾留意她话里对谢蕴的幽怨和不忿,喃喃自语:“我印象里,阿娘人很好。” 长公主微叹,“她是很好,京陵第一才女,就连你那江左第一才女的舅母也被她压了一头,可惜她运道不好,那时礼教严苛,嗤,老相爷也是古板,明知女儿不愿,也要逼着嫁过去。” 自打来了京陵,每每提到阿娘,大家都讳莫如深,唯独长公主替她说话。崔寄梦对她生出亲近之感,平时不敢说的话也敢说了,“外祖父是长辈,可以责备阿娘,可我不能,没有那桩私情哪来的我?” 这话是在与世俗为敌,她说得很谨慎,说完还担心长公主觉得她不明事理。 但长公主却笑了,“你倒是个好孩子,要是别家闺秀,指不定还以此为耻。” 说着又忍不住讶异低语:“可那会崔将军来京复命还没几日,他们面都没见过几次,怎会有私情呢……” 崔寄梦听清了,但不敢相信,绷直了身子,“殿下您说什么?” 长公主想起当年宴上谢清芫怪异的面色,疑虑越发的深,但一看小姑娘清澈的目光,易碎的琉璃般,不忍让她为此烦忧,遂摆了摆手,“没什么,胡诌罢了。” …… 如今夜深人静,崔寄梦得以细细琢磨,越想越觉得长公主定是知道些什么,因为她说胡诌时,显然面露不忍。 会不会她阿娘当年真是有苦衷的? 她决计过后找机会再问问。 而采月看主子困扰,便关心询问。 “没什么。”崔寄梦按下猜测,继而兴冲冲地和采月说起长公主。 “什么,王姑娘竟是长公主?!” 采月见过真人,实在想不到那竟是大公子生母,震惊之余也为崔寄梦高兴,“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小姐平日怕添麻烦,那些宴会能推就推,根本没机会结识人,能得长公主青睐,在外也多一分底气。” 崔寄梦倒没想着狐假虎威,她在发愁,长公主还是喜欢听她叫姐姐,但想起谢泠舟说这不合礼制,不免两面为难。 她和采月说起此事:“我和大表兄才是平辈,叫殿下姐姐多少有些怪。” 不料采月听了,反调笑说:“婢子倒觉得挺好,小姐那么怕大公子,这样称呼,大少爷便成了小姐的大侄子了,您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怕他了?” 崔寄梦正饮水,闻言被呛到了。 采月忙帮她抚顺着后背,一时内疚不已,小姐那么怕大公子,她竟还敢开她和大公子的玩笑? 崔寄梦清了清涩痛的嗓子眼,边咳着边艰难出声:“殿下是皇族,不可冒犯,这种话……咳咳,说出去是要杀头的。” 一句话吓得采月忙捂住脑袋。 而她毕竟年轻,面上一本正经,吓唬完采月后,自己却窃窃欣喜。 深夜,月明星稀,万物陷入梦乡。 崔寄梦回到了琴馆的琴室里,桌上有一把上好的古琴,角落里,烟雾似身着白纱的神女,从香炉中轻姿漫舞着溢出。 她坐在琴桌前,正学着奏广陵散,刚开了个头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了。 意识突然飘到了半空,崔寄梦这才发觉,原来她坐在是大表兄怀里。 他把她朝前抱着,双臂在她身前交叉,像抱孩子一般的姿势,正与她侧脸相贴,动作亲昵,语气却充满压迫感。 “又弹错了,你师父怎么教的?” 崔寄梦怕得缩起脖子,语气怯生生的,话却很大逆不道:“……还不都怪你,要不是你当年教错,我能跟着学错?” “胆子挺大。” 谢泠舟低低笑了声,环着她的手忽然一转,掐住腰肢将她按倒在膝上。 崔寄伏着他的膝盖,低低娇声惊呼。 夜很静。 只偶尔听到窗外草丛里蟋蟀鸣叫。 屋内传来重重一声叹息,崔寄梦方从梦中惊醒,心口怦怦直跳,她长舒一口气,尔后望着被月光渗入的窗纸,一时羞愤难忍,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小时候祖母那般严厉,但即便是犯了大错,她也没有被打过。 只是时常见到府里一位婶婶那般教训过孙子。三四岁的小男孩,因太过顽劣,被大人按在膝盖上,一下一下重重地打。 可……可她十七了! 怎么能那样打她! 梦中情绪尚还残存,崔寄梦止不住委屈,气不过,用力捶了捶枕头。 随即摘星匆匆的脚步声近了,话音里还有睡意,“怎么了小姐。” “没什么。” 小姐嘴上说没事,看着却气咻咻的,好在没有被惊吓到的迹象,摘星放下心来,笑着问:“小姐又梦到什么啦?” 崔寄梦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半羞半恼地咕哝:“梦到被那严厉的夫子打了,不碍事……你快睡去吧。” 摘星抿嘴一笑,她还记得小姐早年间在书院被夫子训斥写字像狗扒似的,明面上乖巧认错,晚上做梦却说起梦话:“您才是狗,不!您是千年的鲶鱼精!” 那时的小姐尚有几分灵动,可惜自打老夫人去后,那个乖巧之下藏着狡黠的姑娘,一夜之间变得端庄稳重,一个人在崔家守了三年孝,到谢府后更是知礼本分。 大概只有做梦的时候才敢放松,做个无忧无虑少女,摘星揉着惺忪睡眼感慨着。 然而只有崔寄梦自己清楚,自从落水后,尤其是上次在假山撞到大表兄后,便是梦里,她也无法放松。 往常做梦过后,对于大表兄,崔寄梦都是愧疚的,但这次不全是。迷迷糊糊间,想起白日里谢泠舟堵住她的路,让她万分窘迫,“新仇旧恨”齐齐在梦里报了。 她坐在回府的马车上。 谢泠舟就在对面,还是那个不可亵渎的冰山美人,澹然问:“表妹为何生气?” 梦里崔寄梦如愿当了一回清冷佳人,冷冷扫过他脸上,“殿下既与我以姐妹相称,你也该改口了,好侄儿。” 而谢泠舟还是谢泠舟,便是在她的梦里,也有法子治她,他把她抱了过来,手打着圈儿轻抚被他打红的地方。 同时诚恳地低头认错:“是侄儿礼节不周,姨母莫要怪罪。” 修长的手往前,再往上,没到指根,他吻去她眼角溢出的泪,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附耳低语:“您真要做我的姨母?你我像现在这样,是会被沉塘的。” 一句话吓得崔寄梦惊醒了,后怕地摸了摸额头,竟冒了冷汗。 黑暗中,她长长叹息。 睡前她喝过安神药了啊,近一个月未梦到他,她以为自己生活恢复宁静了,怎的从昨夜那个梦开始,又来了? 倒也不是只做关于大表兄的梦,她梦到过祖母、阿娘、阿辞哥哥,甚至还有二表兄,师父,可那些梦都很正常。 唯独大表兄,每次梦到他都是些暧昧失控的片段,甚至有好几次让她至今难以启齿,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崔寄梦不禁心中一惊。 莫非她……喜欢上了大表兄? 不对,大表兄冰冷冷的人,她一见到他就又敬又怕,哪还敢胡思乱想? 况且,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嫁给二表兄的。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二表兄更适合她,她该喜欢二表兄。至于大表兄,兴许只是因为他的清冷孤绝,她才会多有留意。 记起白日里长公主殿下提到师父时说的话,“我缠着你那师父,不是为了让他爱上我,是觉得他还不错,想爱上他。” 现下琢磨此话,崔寄梦品出些深意来,长公主是觉得师父很好,但又暂时没喜欢上他,因而要多与他相处,好日久生情? 无论如何,殿下比她多活二十年,她选择那样做,兴许那个法子可行。 * 谢泠屿近期在军中崭露头角,调到中领军麾下任禁军校尉。 少年志在功名,每日早出晚归,等忙完一阵后,已到了七月半,谢府草木葳蕤,一派峥嵘。 谢泠屿先去见了母亲,崔寄梦也在,正跟着王氏学女工活。 他年底才满十八,虽盼着早日娶表妹进门,但还未能把成婚和成家划为一码事,成婚嘛,娶了表妹就成。 至于成家,家中有母亲操持,他不必管。但此时见表妹和母亲相谈甚欢,谢泠屿遽然有了已成家的错觉。 他看了看自己一身汗的衣衫,悄然回到自个院里迅速沐浴换衣。 又过了会,王氏停下绣活,趁着回屋喝水的功夫,悄悄松了口气。 她和谢迎鸢母女俩平日都很随性,但外甥女内敛乖顺,怕吓着她,更怕显得自己没个长辈的样,只能跟着端庄,说话都刻意捏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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