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闻嬷嬷也没法子继续强留了,“倘或会拖累姑娘,那奴婢走就是了。可是姑娘,我实在舍不得您,我这一走,您跟前就没个贴心的人了,往后岂不更孤单吗。” 如约牵了下唇角,“先前的五年时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孤单的时候长了,慢慢就习惯了。身边没人,做事反倒利索,不用瞻前顾后。” 闻嬷嬷嗫嚅着,想了又想道:“那我先回河间,把老宅子收拾起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哪天姑娘从京城脱了身,就来河间找我。哪怕日子过得清贫一些,只要安安稳稳地,不遭罪就好……姑娘,您答应我,回头一定来找我,成不成?” 如约说好,“将来我一定去找您,咱们在您的老家团聚,再也不分开了。” 闻嬷嬷方才颔首收泪,可她知道,应准的这些话未必能够实现,姑娘是打算鱼死网破了,才急于打发她的。 这个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性情虽然温婉,但也有属于许家人的铮铮铁骨。闻嬷嬷心里的顾虑很想说出口,但看见她眼里决绝的光,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横竖什么都不必收拾,如约把准备好的包袱交给她,“我就不送嬷嬷了,免得打人眼。您从后角门上出去,要是有人问起,只说是替我采买东西,去了就不要回来了。”边说边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嬷嬷,山水有相逢,将来我们一定还有再见的机会。” 闻嬷嬷灰败着脸,点了点头,“姑娘,您自己千万要保重。” 如约笑了笑,说好。 闻嬷嬷朝她又行了个礼,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仲秋时分,天亮得比以前晚,闻嬷嬷离开的时候,屋子里光线还很晦暗。 如约独自静坐着,寒意像熬化的糖浆蔓延上来,渐渐地,把她淹没了。
第79章 *** 经历了昨晚,今早不去见人,愈发说不过去。 皇帝留宿的消息,余老夫人想必早就知道了,如约还是照常过她院子里请安。有些事没有必要回避,反倒是敞开说明白,才好坦然相处。 她是预备好了的,进门无非看老夫人的脸色,或是面对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可她料错了,低估了一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妇人,对无奈世事的包容。 桌上摆好了早饭,老夫人从内寝走出来,除了眼下有青影,倒也不见其他异样。撑着身子在桌旁落座,见她站着,“咦”了声,“怎么不坐?清羡这孩子,读书很有一股劲儿,昨晚上直缠着我教到亥正,我这把老骨头,哪儿撑得住啊!我想着,明儿张罗起来,找个西席教他吧。孩子胆儿小,不能一气送进宗学,先在家打好了底子再进去,不受先生挤兑。” 如约说是,“回头让管事的出去打听,我记得本司胡同有位姚先生,早前在国子监任过职,手上带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有出息。” 老夫人点了点头,“就是有些老人儿收了山,不肯出来教学生了。横竖去问问,要是能请动,也是我们清羡的造化。” 就这样寻常说话,对昨晚的事讳莫如深,似乎谁也不愿意去触及,一旦沉默下来,气氛就有些尴尬。 如约朝外望了望,“清羡呢,还没起身吗?” 老夫人说可不,“夜里延捱得晚,早上就起不来了。孩子就是孩子,昨儿还闹着,要去同你睡呢……” 不可避免地,终究还是没能绕开。 如约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婆母,我想和您好好谈谈。” 余老夫人垂着眼,大概在极力压制情绪吧,喉头无措地蠕动了几下。这事儿要敷衍,敷衍不过去,到底也搁下了筷子,转头对边上侍立的人说:“你们先下去,叫廊子上的人也散了吧。” 涂嬷嬷说是,抬了抬手,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带走了。 厅房内只剩她们两个了,如约也没兜圈子,直言道:“皇上昨晚留宿在我院儿里了,婆母知道吧?” 这是个难堪的现实,让余老夫人伤怀不止,但仍是勉强应承,“我听说了。” 这样的事,说出来并不光彩,如约须得尽力武装起自己,才有这个勇气继续说下去。 “大人过世还没满一个月,闹出这种丑事来,我实在没脸面对您。我想着,继续留在余家,恐怕败坏了门风,要是婆母准许,我今儿就搬出去,另外找个住处安顿吧。” 可老夫人说不成,“魏家散了摊子,你没处可去。元直虽然不在了,你还是我们余家的媳妇,这要是出去,岂不是叫人说我这婆母不容人吗。”说着顿了顿,又蹙眉道,“其实你和元直过不到一块儿去,我早就知道了。就冲你‘大人、大人’地称呼他,实在不是寻常夫妻过日子的做派。你是宫里金娘娘跟前的人,为着金阁老的事儿,你被金娘娘卖了,我也不知道元直是中了什么邪,和金家做了这个交易,横竖是委屈你了。如今元直去了,皇上那头不撒手……这也是没辙,你们有情……” “没情。”如约道,“我嫁了大人,是一心和大人过日子的。况且还有您,您待我像亲闺女一样,我不能不念您的好儿。可宫里那人不依不饶,我一介女流没法子,皇权压死人,您也知道。” 这番话半真半假,全看老夫人怎么理解。她一直觉得嗜杀成性的人,不可能有个那么善性的母亲,这个观点在八月十五那晚就被印证了。 好些事,真是因果循环,如果那天老夫人能赶过来,也许余崖岸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死了。现在事态愈发不受控制,皇帝光明正大留宿在了东院里,但凡她有些气性,就应当穿上诰命的冠服去敲登闻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控诉皇帝无耻的行径。 如约望着她,看见她眼里迸发出不平,但也只是须臾,光就熄灭了,悲凉地说:“皇权压死人,你说得很是,眼下咱们家没了能撑腰的男人,只剩些妇孺,又能怎么样?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容易,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像刀割一样,但……那是皇帝,痛苦委屈,你都忍了吧。你心里要是有元直,就替他把门头支撑起来,好赖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如今又有了清羡,这孩子虽是过继的,但品性纯良,将来一定会孝敬你的。退一万步,皇上要带你进宫,好赖你也是我们余家出去的,皇上总不至于看着这门户坍塌。我知道,我一心只想着余家,让你伤心失望了,可我一个丧子的老婆子,又能怎么样呢。”她说着落下泪来,卷起袖子掖了掖道,“总是在咱们门头里一日,就好生地过一日。万一我们留不住你,也盼你看着往日的情分,好好看顾清羡,不枉我疼你一场。” 话说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果然世上的人并不都像她一样执着。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该放下就放下了。 说失望,倒也并不真的失望,原本就不指望什么,哪来的失望一说。她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只是为了权衡还能不能留在余家,毕竟寻仇之前,得先保全自己。现在看来余老夫人很忌惮皇帝,还指着她支撑余家。那么她的安危暂且是无虞的,至少不担心余老夫人为了给儿子报仇,往她饭菜里下砒霜。 舒了口气,她说是,“婆母放心,只要我还在,就不能看着余家倒台。我也怪喜欢清羡的,和他玩得到一处去。他是个聪明孩子,我教他下跳棋,教了一遍他就会了。” 老夫人听她这么表态,总算是放心了,顺口道:“清羡确实伶俐,咱们没挑错人,将来就指着他吧。”边说边重拾起筷子,“来,快吃呀。天儿凉了,略放一会儿就得拿下去重温,多麻烦……哦,对了,太后发话,说重阳节让进宫聚聚,说说话儿来着。我近来身上不大好,撂下清羡也不放心,到那天你一个人去吧,替我向太后告个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支应不动了,料太后是可以体谅的。” 这就是明着要成全了,这位婆母果真善于物尽其用,气量也大。有时候想想,人与人之间总有个怪圈,你想利用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想利用你。到最后只看是刻意规避,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罢了。 如约道好,“这种事儿,太后必定感同身受,无论如何不会怪罪的。” 余老夫人是聪明人,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玄机,但也只是颔首,没有再继续。 这时清羡由保姆领进门,一见老夫人便喊祖母,但见了如约,只是眉眼弯弯地笑着,并不开口叫人。 如约递了个兔子小馒头给他,弯腰问:“你为什么总不叫我?咱们在一块儿玩了好些天,你不喜欢我吗?” 清羡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呀?等我老了,我还指着你呐。” 清羡说:“二叔家的流云姐姐,和您一边儿大。我管她叫姐姐,管您叫母亲,太不合适了。” 大家笑起来,余老夫人说:“这孩子有点儿傻,进了咱们家,就是来认母亲的呀,怎么能因着母亲年纪小,就连人都不叫了。”说着往前推了推,“你不是总和我说,很喜欢她吗,这会儿让你叫人你又躲闪,没出息透了。快去,好好行个礼,祖母是怎么教你的,你可别忘了。” 清羡这才腼腆地走到如约面前,拱起小小的拳,向她长揖下去,“母亲受儿子一拜。” 如约伸手把他拉到怀里,笑着说:“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细想起来怪有趣的。” 涂嬷嬷趁机在一旁敲边鼓,“做了母亲,责任可就重大了。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是好当的,少夫人年轻,往后还得学着看顾他呐。”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是卖了自己,给这余家的嗣子谋个好前程。 如约没有应她,不过淡淡笑了笑。但她倒是真心喜欢孩子的,清羡又生得玲珑乖巧,他往来穿梭于两个院子里,到哪儿都很受待见。 反正如约是不慌不忙的,她照旧可以在一方小天地里过好自己的日子。接下来的计划不是一蹴而就的,须得看准时机磨砺好耐心,才有可能如愿。 她带着清羡练字、看花,下着细雨的天气,带他乘上小船漫游。 窄窄的河道两侧种着青竹,竹竿和枝叶向河面上倾倒,在上方搭出一个拱形的顶。她教他念诗,什么“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什么“翠葆参差竹径成,新荷跳雨泪珠倾”,娓娓地和他说天气,说心情。好像只有在这河面上,带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徜徉,才不用费那么多的心思,琢磨怎么去杀人。 她这厢是平静的,悠哉地做着她喜欢做的事。忽然得来的一个孩子,让她的岁月都变得柔软了。 然而宫里的那个人却如坐针毡。他洞悉她的一切,她在做什么,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是她当下的悲喜,他都知道。他本以为自己晾着她,至少会让她有些彷徨,她不是一心惦记着要他的命吗,为什么接下来居然按兵不动了? 可她起坐如常,并不挂念他,仿佛他只是个供她消遣的玩物,用过了,撂在一旁。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始乱终弃,这鹰熬到最后,熬的竟是他自己。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9 首页 上一页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