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金娘娘扔下了手里的团扇,“我也是这么想。她们一味劝我忍耐,忍耐就能把位份忍回来吗?万岁爷嘴上说得好,转头就把人撂下了,宫里那么多嫔妃,不缺我一个。” 金娘娘既然认同,让如约跑一趟内阁的事,就算是说定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探得今天皇上不视朝,官员们照例在衙门当值,也就不用掐时辰了,直接领了牌子出门就是。 从永寿宫出来,这是她头一回在大内行走,能够穿越半个紫禁城,抵达大内最南端。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往右出启祥门,走的是养心殿西夹道。顺顺溜溜一路往南过十八槐,穿过内金水桥外的广场,就到内阁了;往左出咸和门,走的是养心殿东夹道。东夹道上有个叫遵义门的随墙门,是进出养心殿的必经之路…… 必经之路,她实在很好奇,养心殿内究竟是什么样。皇帝居住的地方,又是怎样一个人员安排。 因此不用多思索,直接拐弯往东。穿过近光右门,远远就能看见遵义门上进出的太监。 她的心提溜起来,盯着那去处,一直往前走。接近遵义门的时候,脚下略放缓了些,本以为能够窥得一点养心殿内的布局,谁知遵义门并不直通养心殿,一眼望进去是条笔直的甬路,甬路上朝南开的门,才是正经进出的养心门。但那地方等闲不能进,除却当真入养心殿回事,否则一般二般,路过不得。 深深望上一眼,倒也不灰心。已然近在咫尺了,没有枉费两年来的努力。 收回视线,待要继续往南行,偏巧养心门外围房后绕出个人来,极浓黑的眉眼,眼皮子上一道很明显的疤,看上去有些凶相。他盯了如约一眼,“你是腊月二十九那晚,在螽斯门上冲撞万岁爷的姑娘吧?” 如约忙顿住了脚,知道他是皇帝跟前的总管太监章回,自己那天晚上险些就被他处置了。因此格外恭顺地向他行礼,“回师父的话,是奴婢。” 宫里的太监们,一向不喜欢有人管他们叫公公,因此底下的孩子们不是叫师父,就是认干爹。这小宫女倒是有意思,跟着太监们一样叫师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万岁爷都让她活了,自己也不必和她过不去。 “怎么打这儿过?这是要上哪儿呀?”章回上下打量她,大日头底下看这姑娘,生得鲜明,肉皮儿能掐出水来似的。转念再一想,她都上永寿宫当差了,还能是什么事,便问,“奉了金娘娘的令儿,上内阁搬救兵去?” 这种时候撒谎敷衍没有必要,如约掖着手道:“师父,我们娘娘伤心,想见至亲宽宽怀。” 章回发笑,“要见至亲,不让人传首辅夫人进来,偏要见首辅?”不过和个小宫女也说不上那些,摆手道,“去吧去吧,不过走这条道儿,绕远路了。乾清门前的天街不许宫女子走动,你要留神看好路,别走错了,回头再受训诫。” 如约忙道是,向他俯身行礼,“多谢师父指点。” 别过了章回,从内右门出来,往东看一眼,尽是站班戍守的锦衣卫。遂拐弯出了隆宗门,仍旧走十八槐那条路,再穿过金水桥前广场出会极门,就是内阁大院了。 别看这院落在宫内规制不算高,但国家大事、票拟、批红全在这里处置,算得上是大邺权力的中心。门内行色匆匆的,也都是办实事的官员和太监,个个面沉似水,个个不苟言笑。 只是见有宫女出现,多少有些好奇,经过的都要偏头看上一眼。 门上侍立的小火者探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内阁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如约说是,“我不进去,我找人。烦请替我通禀杨典簿一声,魏如约求见。” 司礼监的人,不论大小都是这些小火者的顶头上司。既然是找杨典簿的,就让她在门旁稍待,抽了个人,进去替她传话。 不一会儿杨稳就从里头出来了,如今不该称典簿了,换上了掌司的袍服。一见她,眼里便涌出了暖意,碍于有人在,不便显露,只是向她颔首,“我还没进诰敕房,就听说魏姑娘调入永寿宫了。这几天姑娘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差事当得还都顺利吗?” 如约说是,“多谢杨爷垂询,差事勉强应付得过来。杨爷一切都好么?我看杨爷气色不错,这地方,能一展杨爷的抱负。” 如约是懂他的,如果没有五年前那场骤变,杨稳也有报效国家的心,愿意当一名忠臣良将。但因江山忽然易了主,原先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他不能再进朝堂,辗转到了这诰敕房。虽然心有不甘,但手上经过的公务,再不是司礼监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也算没有埋没他的人才学问。 一步步往上爬,偏巧还有些兴致和寄托,对杨稳来说,也算好事吧! 杨稳微点了下头,“托姑娘的福。”顿了顿又道,“金贵妃降为贵嫔的诏书,诰敕房已经下发了,没想到竟会这样。” 想必他也在感慨她的时运不济吧!如约牵了下唇角道:“人算不如天算,也是没法子。我今儿来这趟,就是奉了金娘娘的令儿,请首辅大人过永寿宫。金娘娘惦念首辅,有话要同首辅大人说。” 杨稳道好,“我替你把话带到。”复又交代,“宫里艰险,请姑娘处处小心行事,千万戒骄戒躁,不能造次。” 如约应了,向他褔了福身,“耽误杨爷了,杨爷荣返吧,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从内阁大院退出来,金水河前广场连着午门,这地方,确实鲜少有宫女踏足。 也是物以稀为贵,忽然被人叫住了,“你,那个宫女,过来!” 她左右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知道喊的就是她。遂走近两步,欠了欠身道:“大人有什么示下?” 那个满脸横肉的千户声如洪钟,透出一股莽气,不容置疑地吩咐:“指挥使大人要换伤药,不爱让太监碰身子。你们姑娘家手轻,特借姑娘使使,跟我来。”
第14章 如约有些慌,“大人,我是后宫派来传话办事的……” 那千户把眼一横,“怎么?后宫的人,不能搭把手?又不是让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换个药,你推三阻四干什么?” 可要是换成别人,莫说换药,就是煎药喂药也不在话下。这不是人不对付,说服不了自己吗。 她还想推辞,结果那千户偏要勉强,咋咋呼呼说:“你是哪个宫的?难道在宫里只伺候皇上?我们指挥使大人,正三品的官儿,还不能请你帮个忙?你这小宫女,好大的谱!” 如约知道,这回是没法轻易逃脱了,就怕惹毛了这帮不讲理的人,愈发惹得他们不依不饶。 于是只得欠身,“大人误会了,奴婢只是着急回去复命。大人既然有吩咐,那奴婢听令就是了。”略迟疑了下,带着一点渺茫的希冀问,“大人,请问锦衣卫里,通共有几位指挥使啊?” 那千户嗤地一笑,“姑娘当锦衣卫衙门是肉摊儿?腰子一双一双地卖?别说锦衣卫,就说司礼监,不也是一位掌印吗?” 如约不由失望,果然是余崖岸,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但有没有别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这锦衣卫上下,都是杀害她们全家的凶手,即便指挥使另有其人,难道就没沾上她亲人的血吗? 心里虽然不平,却也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隐忍。便不再多言了,跟着这千户出了午门。 锦衣卫衙门在宫外,和承天门还隔着个五军都督府,走过去很有一段路程。她心里其实很纳闷,为什么那种喊打喊杀的衙门,不配备几位大夫,要跑到宫里来找人?可不该打听的事不能打听,只管闷头跟着这千户穿过西朝房夹道,一路进了官衙正门。 有生之年,她都没想过会上这儿来,若是来,必定是被拿住了,押进来受刑画押。可世上之事,瞬息万变,莫名其妙就有了纠葛,想逃也逃不脱。 而那千户很高兴,响亮地向内喊话:“我找见一个能上药的,不是粗手笨脚的太监,是个水灵的宫女。” 正堂里的人纷纷转过头来打量,仿佛一个女的活物有多稀奇似的。 “老李,还是你能干。”有人打趣恭维,眉目流转间,尽是显而易见的暧昧。 姓李的千户扬了扬手,也不理会他们,径直把如约带到了东边的厢房外。 笃笃敲门,莽撞汉子捏出了柔软的嗓门,“大人,上药的来了。” 房里人说“进来”,刀锋过雪的声线,让人心头生寒。 李千户推开了门,比比手,示意她进去。 如约提袍迈进门槛,打眼就见余崖岸精着上半身,撑腿坐在南炕上。曳撒扇面般敞开,划出个流畅的弧度,相较于暗红的缎面,他那肌肉虬结的臂膀,却白得有些惨然。 饶有兴致地盯住她,他牵起了一边唇角,“魏姑娘,是你?” 他像野庙里令人惊怖的邪佛,那双眼睛能洞穿骨肉一样。练家子,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话音方落,人慢慢站了起来。 这厢房不大,屋里落着厚重的帘子,四角都很暗,唯独窗帘交接处射进了一道光瀑。他就站在光带中央,翻滚的细密烟尘莹然发亮,日光描绘他的轮廓,但他的面目却因逆光,匿入了阴影里。 如约看见他胸口交叉的旧伤,日久年深,变成了暗黑色。右胸前覆盖着纱布,撤下绑带后,血迹在纱布上干涸了,边缘发乌,像个血洞,看上去触目惊心。 余崖岸原本是等着她惊慌失措的,毕竟年轻姑娘,猛然撞见光着上半身的男人,应当避之唯恐不及,可他好像料错了。她的眼神只是微微闪了闪,有些尴尬,但不慌张。听他打招呼,谨慎地向他还了一礼,如此而已。 他的兴致渐渐被她挑起来了,视线没有离开她,淡然问一旁的千户:“镝弩,你是怎么找见这位姑娘的?” 李镝弩看见上峰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这回做对了,“大人不愿意太监伺候,又把沙太医骂走了,卑职实在想不出找谁给大人换药,就想着上宫里碰碰运气。谁知机缘巧合,恰好遇见这位姑娘,卑职喊了一嗓子,姑娘心善,就跟着来了。” 如此糙人,也懂得粉饰太平。明明是生硬的下令,向上回禀的时候,却把她曲成了自愿。 这也算为她说好话吧,如约晦气地想。如今人已经来了,再纠结那些没有必要,遂转头对李镝弩道:“千户,劳烦替我预备温水和干净的巾帕。” 李镝弩说好,转身大步流星出去了。当然不是自己动手,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小方!小方!打温水,送新手巾进来。” 厢房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如约勉强笑了笑,“大人身上有伤,快坐下吧。” 余崖岸这才落座,耷拉在腰上的衣裳慢条斯理地往上扯了扯,右臂套进了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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