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情绪,重新回到永寿宫,刚进宫门金娘娘就迎上来,急切地追问:“怎么样?万岁爷说什么没有?” 怎么向她交代呢,总不能把皇帝说的那番无情的话,照实和她复述一遍。 如约这上头还是体人意儿的,委婉地对金娘娘道:“万岁爷说了,明白娘娘的苦闷,让娘娘稍安勿躁,暂且在宫里静养着,别操心旁的。该是娘娘的东西,一样少不了娘娘的,娘娘眼下着急,无济于事,反倒伤了心神。” 金娘娘听了,心头略略宽怀,喟叹着:“万岁爷到底没有撂下我,我还有指望。”语毕又问她,“那万岁爷说了吗,什么时候来瞧我?” 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她倒是追问了,可惜皇帝没有给答复。 斟酌再三,她又编了段话宽解金娘娘,“玉露的事儿刚出不多久,万岁爷要是这时候来瞧娘娘,让宫里其他娘娘们看了,岂不认为万岁爷偏袒娘娘,愈发要眼红娘娘吗。老话儿说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岁爷不忍把娘娘顶在风头上。若是这时着力抬举娘娘,那就不是真宠爱,是捧杀了。娘娘细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道理怎么能不明白呢,金娘娘虽感念皇帝的体恤,但也颇不把后宫其他嫔妃放在眼里。口中还在嘟囔着:“就让她们眼红嫉妒,又怎么样,我才不怕!” 在金娘娘看来,自己的父亲是当朝的首辅,那些人纵是不服气,也只能老老实实憋着。 总之这一趟又是无功而返,让人觉得沮丧。金娘娘意兴阑珊回到内寝,让人温了壶酒来,独自一个人喝了两杯,就上床歪着去了。 主子睡下了,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忙,如约回到偏殿里,把裙门余下的一小截膝襕绣完了。 剪子剪断了金丝线,刚要放下,见郑宝从门上进来,一见她就苦笑,“姑娘,再见着你可真好,让我知道自己还在阳世,还没死。早前我一直盼着能进司礼监,这回我真进去了,才知道那地方恁地吓人,着实不好玩儿。” 如约很同情他,“无妄之灾,躲过去了,将来添福添寿元。” 郑宝叹着气说:“借您吉言,我就盼着往后过好日子了。不过姑娘倒是出息了,如今在娘娘跟前很得脸。合该是这样,把那个丧良心的绘云拱下台,大家就算报了仇了。”边说边回头望了眼,见四下无人才又道,“她还留在永寿宫,娘娘抹不开面子,怕将来还要起复她。姑娘留点神,别让她算计了。这些老姑姑,心肠歹毒着呢,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如约应了,又说了两句顺水人情的话,让他好生将养着。自己起身,上外间把襦裙熨烫了一遍,才抱进偏殿,仔细架了起来。 金娘娘吃了酒,睡得很沉,衣裳是试不成了。午后有了一段悠闲时光,如约在后廊上坐下,一面剥杏仁,一面看着满院春色发呆。心里记挂着快要清明了,前几年流落在南方,还能祭奠一下亲人。后来应了选,不管是在内官监还是在宫里,宫人插香、烧包袱都是犯忌讳的,这件事也只能暗自念一念,不能过多惦记。 不过金娘娘这一觉睡了好久,晚上连膳都没传,闷着头睡到第二天五更。五更睡醒起身,推开窗看,才知道外面下了一夜雨,屋檐上滴滴答答落雨成串,把窗前的海棠树浇得水光粼粼。 清明时节雨纷纷么,天气就是这样。雨连着下了三天,等到第四天的时候,盼来一个好消息。御前的掌事太监康尔寿亲自来传话,说万岁爷顾念娘娘,看上巳节快到了,解了娘娘的禁足令,好让娘娘陪太后上西苑散散。 金娘娘喜出望外,一面谢恩,一面又犯了矫情的老毛病,“万岁爷这会子倒想起我来了。” 康尔寿笑道:“瞧娘娘这话说的,万岁爷几时不想着娘娘来着?往年上巳节,娘娘都在太后跟前侍奉,今年您要是不在,太后问起来,不好回话嘛。” 金娘娘便不再抱怨了,让人赏了康尔寿银锭,待人一走就欢天喜地来牵如约的手,“万岁爷还是看重我的。” 绘云很懂得审时度势,趁着金娘娘高兴之际上来求情讨饶,声泪俱下地说自己错了,求娘娘宽宥,还让她近身伺候。 金娘娘心情不错,也不耐烦被她破坏好兴致,到底还是松了口,“算了,后儿上西苑,容你跟着吧。” 绘云千恩万谢,重新插上了令箭。直起身的时候看如约,眼神里透着恨。 如约没理会她,盘算着上巳节那天游西苑,皇帝应当也会出现。一门心思冲着杀人,极容易露马脚,碰见的机会多了,总有天时地利的时候。她只要能随金娘娘去西苑,一切便有指望,所以愈发要说洗清话,“玉露那件事就算过去了,皇上既解了娘娘禁足,往后也会接着来永寿宫的。隔上一段时候恢复了娘娘的位份,娘娘照旧还是后宫第一人。” 这话说得金娘娘高兴,又扭着身子去试行头。上巳节要穿新衣、以兰汤沐浴、上河畔祓禊,总之必须好好准备一番。她每年都是最出风头的人,今年也不能落了下乘。 如约和梳头宫女一起,伺候她穿上襦裙,梳好了发髻。金娘娘站在镜子前赏看,莲白的上襦配窃蓝的马面裙,领上压璎珞项圈,端庄里透出少女的灵动窈窕,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当下十分满意,只等上巳节一到,就要当着众人体面登场。 转过天来,到了正日子,一早各宫的步辇就在顺贞门上候着了。往年游西苑,去的最多的是趯台坡、蕉园,那里水面宽阔,适宜游船,上巳节几乎是在池子上过完的。但今年改变了章程,宴席设在了琼华岛上。顺贞门离琼华岛最近,又毗邻着景山,中途还能上寿皇殿祭拜,去瞧瞧因陵地没有修建妥当,至今不曾下葬的先帝爷。 太后原本是不想出门的,正是因着能去看先帝,才勉强答应游西苑。出了宫,直奔景山,进了寿皇殿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得眼睛像桃儿一样。皇帝和几位嫔妃劝解再三,才从蒲团上起来,人自然是恹恹地,由几个嬷嬷搀扶着,跌跌撞撞坐进了步辇里。 如约一直在旁看着,太后和皇帝确实不对付,先帝灵前的一通念白,恨不能细数皇帝的罪状。但碍于人多,面上总得过得去,光是粉饰太平,已经花了太后好大的力气。 一行人由锦衣卫护送着,浩浩荡荡进了西苑。后宫嫔妃基本没有出宫的机会,因此一路很热闹,步辇上的帘子掀起来,隔了几丈远,彼此也能愉快地交谈。 所有后宫的主儿们都有来有往,唯独金娘娘单着,由此可见她平时人缘确实不太好。但她并不在意,多早晚看见鸾鸟扎堆来着?只有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才狼一群狗一伙呢! 出陟山门,经过一条长长的水上廊道,终于到了岛上。众人下辇后四处张望,这里的景致很好,因皇帝要游幸,早就有人仔细打点过了。 过节么,游玩是其次,要紧是应景儿,做过节该做的事。譬如拿柳条蘸水点头祈福,再譬如水边沐浴驱除邪祟,这些都是不能丢的老例儿。太后和皇帝端着架子,不过做做样子,嫔妃们却很虔诚,很当一回事。因为春水擦身不单驱邪,还有感孕得子的说法。 花红柳绿的美人们,一起聚集在池畔,场面很是壮观。 金娘娘卷起袖子捞水,不敢往脸上招呼,怕弄花了妆面,只管往脖子上拍打。 可左右的人都只是拿手划拉,看样子还有些畏缩。 金娘娘大惑不解的时候,有人忽然说了句败兴的话:“倒春寒那会儿,宁王不是淹死了吗。不知在哪里落的水,没准儿正是这里呐!”
第18章 泡过人的尸水拍打在身上,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金娘娘愣住了,手悬在半路,没敢再往脖子上招呼,拐了个弯,悄悄抹在了裙子上。 人一多,各种传闻和闲话就多。一时心惊肉跳,尽管大家都想怀上皇长子,但那皇长子要是宁王托生的,必定是来讨债的,不怀也罢。 于是这场河畔祓禊,气氛变得很尴尬。众人提着裙子,面面相觑,莫说沾湿衣裳了,最后连手都不敢划拉一下。 统管全局的太监立刻就发现不妙,今儿过节,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都来了,时刻预备应对变故。 金自明快步到了河畔,掖着手,躬着身,笑道:“娘娘们怎么不祓禊?好容易出来一趟,擦洗擦洗,好涤尽去岁的尘垢啊。” 毕竟人多,那件让人犯嘀咕的事,到底还是有人说了出来,怕水脏,怕宁王索命。 金自明听罢,“嗐”了声道:“娘娘们竟是担心这个?小宁王不是在这里落的水,是在南边崇智殿前。再说这么大的太液池,能装下一个半紫禁城,且又是活水,连着四九城里大小河道。这么长时候过去,有魂儿也给冲散了。自古哪条河里不死人?宫中用玉泉山的泉水,城里百姓可靠着河水洗涮呢,难道日子还能不过了?”说罢笑了笑,“好好儿过节,可别因这种事闹得人心惶惶,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万岁爷要不高兴的。” 最后一句话,才是最要紧的。金自明虽是笑着说,但言语里的恫吓昭然若揭。 谁敢惹得万岁爷不高兴?除非是好日子过腻了。 众人回过神来,上巳节就是要热闹,水榭里的太后和皇帝可都瞧着呢。于是只得重又掬起水,勉强往身上泼洒,至少从远处看过来,也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金娘娘斜眼瞥她们,甚为不屑,“一帮不成器的东西。宁王投胎就吓着她们了,要是换了我,只要能怀上皇长子,莫说是宁王,就是前太子,我也不怕。” 如约脸上挂着赞同的笑,视线却流转,望向了池边的水榭。 太后和皇帝临池而坐,太后脸上本就没有笑模样,刚才嫔妃们忽然的回避,让她抓住了契机,有意询问:“她们先前怎么了?一个个都僵住了身子,水里有刺儿扎她们?” 司礼监的掌印一直随侍在左右,忙替皇帝解围,俯身笑道:“今年不像上年,池子里水凉,三月三还有些冻手呢。娘娘们身娇肉贵,不敢受凉,想是怕回头不能好好伺候皇上。” 太后冷笑了声,“是吗?那这会儿怎么又欢实起来,水忽然暖和了?”边说边瞥了籍月章一眼,“你也不用替她们打掩护,不过就是因为宁王死在了太液池,让她们心不安,怕恶鬼索命罢了。” 这话说得籍月章心惊胆战,又往下呵了呵腰,“老祖宗多虑了,这太液池大得很,且事儿也过去有阵子了,娘娘们哪能忌讳这个!” 可太后却被自己那番话勾起了伤心事,忽然垂泪不止,“我的攸宁……祖母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落进那么冰冷的池水里,我的心……疼得诚如刀割一样。” 她心里知道攸宁因何而死,哭过一气,又怔怔问皇帝,“你说好好的,攸宁怎么会落水?是不是有人不想让他活着,有意设计这场意外,好断了我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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