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见她不自在,便轻声道:“婆母先回去吧,这儿且乱着呢,您待着不合适。等后儿出殡您再来,露个面略尽意思就成了。” 余老夫人也有去意,不过有些不放心她,“那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 如约说能行,“我有闻嬷嬷陪着呢,出不了岔子。” 边说边朝东边看了眼,墙根儿底下站着两个锦衣卫,身上虽穿着便服,但脚上却是官靴,腰间还挂着绣春刀。尽力地不打人眼,但又处处打人眼,魏家的人看见了,没那胆子轻举妄动。 余老夫人这头是真扛不住这四面不着边的累了,后来又交代了两句,就先回去了。 如约要成服,麻布衣穿上身,头上扣起了尖角孝帽,因帽子极深,几乎遮挡住眼睛,须得折上一道边,才能看见外面的光景。 魏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上前来,热络地劝解着她,让她别伤心,让她保重身子。如约木着一张脸,一一还了礼,说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有人问:“姑爷怎么没见?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得先紧着家里吧。” 如约道:“姑爷出京办差去了,事儿发生得突然,一时也赶不回来。” 应付完了这些人,得上灵前点香,因她身上有诰命的衔儿,只需举哀的时候跪拜,余下时间只在东边厢房里坐着。 透过窗看,府里没几个老人儿,丧仪可说是办得乱七八糟。如初和如一尽知道哭,齐修和玉修团团转,齐修的媳妇也不怎么问事,隔一会儿进来给如约送上一壶茶,也不管她到底喝不喝。还是族中的人帮着料理,指派什么时候上供,什么时候烧纸,才渐渐有了点章程。 天擦黑的时候,那些族人也要回去了,没人打算帮着守灵。于是喊来两个丫头点香看火,白天乱糟糟的宅院,瞬间就凉下来,只看见堂屋里摆着两口老大的棺材,两旁挽联直泄到地上。白纱灯笼挑着,蜡烛也点着,虫子满世界乱窜,齐修和玉修在灵堂前站着,像两个泥塑木雕。 如约到这时方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魏家夫妇的死因他们知不知情,只要看眼神就明白了。不过简短的一交锋,如约知道马氏已经迫不及待把一切告诉了他们。不过眼下出了人命,把他们镇住了,饶是有再大的胆子,这时候也不敢发作。 齐修到底做了这些年买卖,有了几分阅历,只管叹着气,并不显山露水。但玉修不一样,那双三白眼怔怔盯着她,要把她盯出两个窟窿来。 如约并不在乎他,淡声对齐修道:“大哥哥,我有桩事,要和你们商谈。” 齐修涩涩点了点头,拽着玉修,跟在她身后进了厢房。 一时内外没有闲人,如约才叹了口气,幽幽道:“出事儿前,太太来白帽胡同找过我,说起家里的买卖,很有些苦恼。我早前一直在金陵,没回过京城,并不知道家里挣的什么嚼谷,但昨儿听太太言明了,除了面儿上的生意,还有见不得光的暗财。”边说边望向齐修,“大哥哥,这暗财的来源,你都知道吧?也插过手?大邺对贩卖人口这种事从不姑息,你们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赚这样的不义之财?” 她的先发制人,果然让齐修和玉修慌了神,齐修矢口否认,“没有这样的事儿,妹妹是听谁说的……” 如约道:“听太太亲口说的,大哥哥就不要瞒我了。你们大约还不知道,衙门已经接了线报,正要着手彻查这件事呢。如今父亲和太太都没了,主犯就得往下顺延,要大哥哥来顶缸。贩卖人口一经查实,家就保不住了,男的杀头流放,女的为奴为婢……我已经出了门子,算不得魏家的人了,但我实在担心兄弟姐妹们。如今老太太卧病在床,老爷和太太又忽遭横祸,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你们该怎么办?” 她泫然欲泣,但齐修心里很明白,这分明是在警告,要是他们敢有半丝异动,泼天的大祸就要降落到他们头上了。 “妹妹……”他哑然问,“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如约沉吟了下道:“我的意思是赶紧关了买卖,离开京城,上外地谋活路去。既做着见不得光的营生,就该有万全的准备,想好退路。俗话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平常打交道的都是邪魔外道,焉知这回交代了性命,不是生意没谈拢,黑吃黑呢。” 齐修心下有了底,知道她还愿意放他们一马。这京城确实是不能待了,下马威给得够厉害,有再大的内情,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可玉修年轻,没经过事儿,一时气冲了天灵,大声对她道:“什么黑吃黑,怕是有人心里有鬼,急着打发我们呢。” 然后森冷之气填满了这小小的屋子,仿佛谁动一动,就会被扯断四肢似的。 如约微乜了眼,没有和他们争辩,“也成,那就不走了,静观其变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她以退为进,让齐修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他回头瞪了玉修一眼,“你愿意继续在京里呆着,随你。如今你也大了,家里长辈都不在了,就此分了家,一拍两散也好。我是前头妾室生的,和你们不是一个妈,并不指望你们和我一心。” 角落里站着的如初和如一没了主张,惶然叫着:“大哥哥……二哥哥……咱们是一家人啊。” 齐修哼了声,“一家人?早前太太在的时候,你们可从来没把我当一家人,背后不都管我叫丫头养的吗?你们留京过好日子吧,等丧事一完,我就带着家小走,你们愿意杀头还是流放,全凭你们自己主张。” 齐修毕竟年纪大,懂得怎么选择才能保命,如初和如一是闺阁里的姑娘,就算平时刁钻,这种生死存亡的事上也心慌。相较于玉修的梗劲儿,她们更愿意活着,便齐齐道:“大哥哥,我们跟你走。” 玉修落了单,见身后空空无人撑腰,气焰顿时就萎靡了。 如约又添一把火,调转视线望向他,“你想好了,要留在京里吗?倘或留下,念在你我是至亲,我一定会好生看顾你的。” 这忽来的表亲近,还不如声色俱厉骂上两句让人心安。玉修脸色大变,知道她的“好生看顾”,下一刻怕是就要送他去见阎王。于是迎难而上的心,顿时化成了泡影,臊眉耷眼冲齐修低了头,“既然大伙儿都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我也一块儿走吧。” 齐修道好,“说定了,明儿就开始着手预备。前头有人守着就成,大伙儿轮换着回去收拾。” 如约暗暗松了口气,他们能离开京城,当然是最好的,也免于她造更多的杀业。 第二天循着礼,继续操办丧事,蹲在滚滚的火盆前烧化纸钱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回头看,竟是章回,掖着手道:“夫人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真让人心惊啊,我好歹得赶来瞧瞧,请夫人节哀。” 如约忙站起身,朝他褔了福,“您职上忙,怎么上这儿来了!家里头乱糟糟的,也没个清净的地方。”边说边朝耳房比手,“您跟我上那头坐坐去吧,我让人上茶来,您先歇歇脚。” 结果章回没挪步,谦卑地说:“我就不坐了,奉了命来随礼的。夫人这会儿得闲吗?要是得闲,跟着上外头一趟,主子也来了,过去还个礼吧。”
第61章 如约有些意外,讶然望着章回,但碍于周边有人,不好直问出口。 章回点了点头,意思是您什么都别打听啦,就是您想的那么回事儿。 “夫人请吧。”他含蓄地比手,把人往外引。 如约彷徨地扯了扯身上的麻衣,“我这还戴着孝呢,怕是不妥当吧。” 章回说不碍的,“夫人行孝,是人之常情,哪儿有让您脱孝见客的道理。您也别犯嘀咕,就是去说两句话,主子慰问慰问罢了,别惊动旁人,您只管跟着来就是了。” 如约说是,忙掸了掸身上的灰,把手里的纸钱交给闻嬷嬷,让她接着烧化,自己悄没声儿地随章回出了门。 这椿树胡同是个小胡同,七拐八扭的分支很多。从魏家出去,往东走上一程,有个抄了底的死胡同,胡同口上只要有个人把守着,就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界儿,谁也听不见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 如约独自顺着墙根儿往前,章回还没进死胡同就顿住了步子。皇帝的马车停在一棵香樟树下,外面季鸟叫得震天响,她伴着一阵阵的吵嚷声,一步步走到了马车前。 抬眼看看低垂的卷帘,心道还是没能忍住啊。那天说得那么透彻了,她以为他会自矜身份,会重新捡起皇帝的从容,自此以后谨守人君的本分,等着她去撩拨,结果竟是她想当然了。 有时候她也琢磨不明白,怎么男人沉溺起来,比女人更癫狂。是因为地位太高,太有权势。一切尽在吾手,所以肆无忌惮吗? 无论如何,他能来,她就很高兴,鱼上钩了,往后可就挣不脱了。 她屏息凝神,冲着车内的人福身,“臣妇,恭请圣安。” 可是帘幔没有打起来,车里的人沉默了片刻,才飘出一道声线,“朕不太放心,过来瞧瞧你。生死自有天定,望你节哀,不要太过伤心。” 如约复又俯身,“谢皇上垂询,父母离世,于臣妇来说犹如灭顶之灾。臣妇独自漂泊在金陵,虽然不能得父母庇佑,但有大人在,尚且知道来处。往后……往后我就是孤身一人了,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只等时候到了,和父母家人团聚吧。” 其实这话,正应了她长久以来的悲凉。以前只能藏在心里,现在借着这个契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口了。这番话是宣泄,也是控诉,说到最后情难自抑,悲声哭泣起来。 车舆内的人见状,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抬手打起了垂帘。 她一向沉着冷静,可以很好地控制情绪,像上回手臂被余崖岸划破,他只看见她眼睫上沾染的细碎泪珠,却没有看见她的言行有半分失态。这回她掩面痛哭,他亲眼目睹了,心顿时被攥起来,才发现她的脆弱令人动容,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她砸碎了。 他从车上下来,探出手,想去触摸她,但还未抵达就发现不妥,只好怏怏收了回来。 然后应该怎么安慰她呢,朝堂上面对臣僚,不管是厉声敲打还是软语拉拢,他都游刃有余,唯独安慰女人这方面,他实在是十分欠缺。 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他干涩地说:“我们年岁渐长,总要面对许多分离,看开些就是了。朕还记得先帝升遐,朕悲不自胜,本想在先帝灵前守夜,先太子不准,那种想哭也找不着坟头的彷徨,更是令人痛苦。你还好,能在灵前敬香烧纸,只要尽了心,仙去的人会看见,日后在天上,也会接着保佑你的。” 如约听他这么说,方从衣袖之后露出一双红红的泪眼,“先太子不准皇上守灵?这事儿做得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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