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冷,殿内烧起了火炉,上边架一口精致的小锅,里边的汤水已经沸腾了,有咕嘟咕嘟的轻响声。 贵妃进殿之后,便嗅到了一股甜香气,是梨子的味道。 圣上坐在炉边,姿态闲适地烤着火。 贵妃脱掉身上的大氅,近前去行了礼,继而说:“您倒真是有兴致呢。” 圣上温和一笑,示意她在身旁落座:“三郎前不久进宫来请安,说是希望娶德庆侯府的女郎为妃。” 贵妃有些讶异:“德庆侯府的女孩儿?” 她还记得从前这个小娘子在京中掀起的风浪:“那不就是先前被越国公夫人状告过的周七娘子?” “是她,”圣上说:“德庆侯府这一代,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贵妃想了想,问:“后来那事儿是怎么了结的?” 圣上摆了摆手,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大监便会意地从案上抽了一份文书,双手递到贵妃面前去。 圣上说:“都在这儿了。” 贵妃朝大监颔首致意,将那份文书接到手里,打开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却是京兆府就此事出具的记档。 遵从本朝律例,赔钱了事。 贵妃沉吟几瞬,又问:“那德庆侯府呢?” 虽然看起来,德庆侯府只是因为周七娘子而牵涉到此案当中,只是毕竟是一桩直指千秋宫太后的大案,谁又能说周七娘子不是德庆侯府推出来用以遮掩的幌子? 圣上从锅里盛了一碗甜梨汤出来:“这案子还在审讯呢,眼下还没有结果,看起来,德庆侯府同此案无关。” 贵妃神色微微一顿,面露思忖之色。 圣上也不催促,只静默地等待着,间歇里吹一吹刚盛出来的那碗甜梨汤,轻啜一口之后,同大监说:“好像有点苦?不然,还是再加点糖吧。” 大监应了一声,很快便送了雪白晶莹的糖块过来。 圣上一气儿往锅里边加了七八块才停手,重新盛了一碗出来,再啜一口,终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他替贵妃也盛了一碗,推到她面前去。 内侍们垂手立在殿中,一言不发,只有数十盏宫灯静静地燃烧着,点缀着这稍显寂寥的夜晚。 如是过了许久,贵妃终于微微颔首,说:“既然三郎自己愿意,那就是这位周七娘子了。” 圣上倒真是有些讶异了:“我以为你不会情愿呢?” 贵妃单手捏着碗里的汤匙,微微一笑:“刚巧三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别让他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周七娘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配他,倒是刚刚好。” 圣上听得笑了,询问她:“那就这么定了?” 贵妃低头喝一口甜梨汤,同时轻笑道:“您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什么时候会真的听取我的意见呢。” 继而她蹙起眉来:“有点太甜了。” 圣上温和道:“那就不吃了。晚上吃的太甜,其实不好,第二天容易喉咙痛。” 贵妃静静地注视他几瞬,忽然间站起身来,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殿中近侍们因为贵妃的失仪而微微变色。 圣上反倒神色如常,转而吩咐大监:“外边风冷,她走得急,忘记穿大氅了,你追过去带给她。” 大监不动声色的应了,行礼之后追将出去。 …… 赐婚的旨意到了德庆侯府,着实叫周家人大吃一惊! 鲁王! 怎么偏许给他了? 这桩婚事,真没法说是好是坏。 说坏吧,再怎么着,那也是正经的亲王啊,鲁王的母家,也是诸皇子之中最显赫的了,母亲又是六宫之首的贵妃。 可真要说好…… 这位也实在不能说是良配。 只是自家这边…… 如今也不能算是什么良配了吧? 都在商议着要把她送到庄子里去度过余生了…… 从前看圣上为东平侯府出身的大苗夫人做媒,将其许给了已故的承恩公,那时候德庆侯府的人物伤其类,在边上唏嘘几句也就是了,这会儿刀子真的割到了自己家,那可就格外的能感觉到痛了! 且在某种程度上,鲁王还比不上承恩公呢! 至少大苗夫人嫁给承恩公,不必担心被卷进夺嫡之乱里,且后来还想方设法和离了。 可嫁给鲁王呢? 想跟这位和离? 想都别想! 德庆侯世子闻讯之后大惊失色,沉吟再三,终于去寻德庆侯说话,也不遮掩,便开门见山道:“圣上赐婚,不能推辞,只是事关重大,还是让三弟辞官,在家静居读书吧。” 德庆侯默然许久,终于吐出来一句:“也好。” 上边父亲和兄长敲定了主意,周三爷只得从命。 三房太太难受得要命:“你正当盛年,正是该奋发进取的时候啊!” 又说:“真在家读书,叫鲁王怎么想?这不是摆明了不愿意跟他有所牵扯吗?可女儿嫁过去了,那就是正经翁婿,怎么可能什么干系都没有!” 被迫辞官,周三爷自己难道不难受? 只是事到如今,又能怪谁呢? 人还是得往前看。 他着人去请了女儿过来,苦口婆心地劝道:“咱们爷俩今天敞开天窗说亮话,先前的事儿,走到哪儿去也是你做得不对,现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吃的教训,都是你该得的,只是我跟你阿娘向来骄纵你,总觉得女孩儿多疼爱些也没什么,把你给惯坏了,这一点上,我们也有错。” 周七娘子到底不是铁打的,这些日子在府上没少受长辈冷眼教训,这会儿听父亲如此言说,伤怀之余,也觉窝心,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三房夫人在旁听着,也觉恻然,不由得别过脸去拭泪。 周三爷见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过去的事情咱们都不提了,就说说当下的婚事。” “圣上赐婚,旨意已经下了,再也无从转圜,你要是打死不想嫁给鲁王,那就索性一咬牙,一闭眼,吊死算了……” 三房夫人急忙打断他:“你胡说什么呢?!” 周三爷叹了口气,没看妻子,而是继续看着女儿:“你要是觉得没到这个份上,那就得想想,嫁过去之后该怎么过。” 周七娘子只是坏,并不是蠢,她做过的事情之所以被揭发出来,是因为遇见了一个手段神鬼莫测的乔翎,而不是因为她自己行事不慎,出了纰漏。 她很清楚:“鲁王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他只是想用我来打越国公夫人和张玉映的脸。” 周三爷欣慰之余,又不免有些感伤:“你能明白这个道理,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七娘子看着父亲,再转目去看一旁的母亲,短短数日而已,两人都眼见着苍老憔悴了许多。 她心下一阵凄楚,不由得跪下身去,郑重其事地朝爹娘磕头:“是女儿不孝,叫阿耶阿娘担心了,叫你们在外蒙羞,我真的是……” 三房太太赶忙将她搀扶起来,哽咽着道:“难道我们是外人不成?说这些做什么呢!” 周七娘子说:“阿娘,您再陪我去一趟越国公府,向张玉映致歉吧。” 三房太太还记得先前被梁氏夫人羞辱的事情:“我前回过去,都那么低三下四了……” 周三爷忍不住埋怨说:“你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人家见不见,是人家的事儿,咱们去没去,是咱们的事,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 浪子回头,总比死不悔改好听,丢掉的颜面,能捡回来一点是一点! 三房太太见丈夫和女儿都这么说,也就没再吭声,重整旗鼓,吩咐人备了礼,再度往越国公府去了。 …… 乔翎听人说德庆侯府的三房太太协同周七娘子登门,求见自己和玉映之后,倒是觉得有些新奇。 她问侍从:“有说是来做什么的吗?” 侍从说:“那两位说,是来向您和张小娘子致歉的。” 乔翎不置可否,张玉映倒觉得讶异了:“周七娘子也来了?” 侍从说:“她们母女俩一起来的。” 张玉映用探寻的目光去看乔翎。 乔翎抱着茶杯喝水,注意到她的目光,很平和地道:“我个人不是很想见她们,但是,如若你想见一见的话,我也没有异议。” 张玉映摇头失笑:“我跟她们有什么好说的呢。” 转而同那侍从道:“不见,打发她们走吧。” 侍从应声而去,不多时,又来回话:“周七娘子说,先前是她糊涂,对不住张小娘子,这回是专程来向您致歉的,请您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好当面向您谢罪。” 张玉映淡淡道:“她要道歉,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要我原谅她,这绝不可能——把我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她。” 侍从匆忙去了,很快又来回话:“周七娘子说,您不肯见她,也就罢了,只是还有些赔罪的礼物,请您一定收下。” 张玉映听得面露愕然,若有所思,许久之后,终于叹了口气。 她感同身受地同乔翎说:“我终于知道,娘子为什么一定不肯跟赵俪娘合作了!” 乔翎哈哈笑了起来:“吓人吧?” 张玉映由衷道:“吓死人了!” 张玉映不了解赵俪娘,但却很了解周七娘子。 周七娘子美丽,聪慧,出身高贵,同时也有着前三项优点共同赋予她的骄矜。 从前张玉映还没有被没为奴籍的时候,周七娘子见到她的时候,都不屑于正眼看她,好像跟出身平平的张玉映说几句话,会凭空折损了她的身份一样。 这样高傲的人,接连两回被自己过往看不起的人下了面子,居然没有勃然大怒,若无其事地继续表达求和之意! 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居然能够摒弃掉尊严,唾面自干——这多可怕啊! 张玉映微觉不安,但仍旧坚决地推辞了周七娘子的赔罪礼:“不需要,叫她走吧。” 侍从应声,继而出去将这话告诉了周七娘子母女俩。 后者也不变色,含笑应了,就此辞别。 周七娘子没有急着回府,而是暂且同母亲分开,往临水的一座茶楼里去了。 在那里,她还约了别人。 茶楼的掌柜早就在等着了,见她过去,忙不迭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领着她上楼,来到用以叙话的静室。 周七娘子推门进去,款款落座:“殿下,我想入仕。我原就被分派到刑部去实践,成婚之后,还是想继续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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