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眼见方才一幕,心里边不是不唏嘘的,又觉感慨:“难为大郎能在京兆府待下去,到底是乔少尹会调教人呢。今天再见,也是历练有成了。” 圣上听得一笑,也说:“是比从前长进了。” 酱香饼的制作过程其实很快,慢的是夹在饼里边的东西需要油炸,得耗费时间去等待。 那边圣上和大公主走了,皇长子短暂思忖之后,决定给他们俩做两份饼。 一份原汁原味的酱香饼,一份内馅饱满的卷饼。 加肠加蛋加肉加菜的豪华大卷饼! 想吃哪种就自己挑吧,反正咱们也不是吃不起…… 最后做完交待旁边的人几句,叫他先守着摊子,接待后边的客人,皇长子自己端着刚做出来的酱香饼和卷饼们,往茶馆里去寻圣上和大公主去了。 虽然是冬季,天寒地冻的使节,然而他长久地对着烙饼的热锅和炸东西的油锅,反倒不会觉得冷,甚至于还有些热。 这会儿圣上再去瞧这个儿子,就见他脸颊被油锅熏得有点发红,额头上也小小地浸润着一点汗水。 他递了条茶馆的热毛巾过去,关切道:“先擦一擦脸吧。” 等皇长子接了,这才低头开始端详面前的两种饼。 单说卖相,其实是很好的。 即便是简陋版本的酱香饼,也是用油烙了,底下一层香脆,上边那层柔软,酱料调制地微微发红,抹在上边,泛着柔亮的金。 侍从们早从茶馆里要了两双筷子呈上。 圣上接到手里,夹了一块送到嘴里,咀嚼几下,咽下去之后,赞许地朝皇长子点点头:“难怪那么多人排队,确实好吃。” 大公主没用筷子,垫着纸袋子吃豪华版的卷饼,也说:“是呢,好吃!” 皇长子挺胸抬头,面露骄傲。 骄傲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对——堂堂皇室亲王在街上卖酱香饼,是不是太有失皇室体统了? 他不由得有点忐忑,怕被父亲骂,也怕被姐姐笑话。 他心里边那点小九九在圣上面前,真是跟照镜子一样清楚。 圣上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幻,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 “你啊,该多想的时候容易少想,该少想的时候,又总容易多想。” 他说:“别觉得皇室是多么了不得的地方,也不必觉得诸如朝中的高官显宦,甚至是中朝的学士们有多了不得,兴许他们做起事来,最后的结果还不如你做的这盘酱香饼来得好呢。” 皇长子将信将疑:“是吗?” 圣上点点头,说:“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在神都城里做过生意,买卖可没你这么好。” 皇长子听得讶异,不由得问:“您那时候做的是什么生意啊?” 圣上觑着他,意味深长道:“在天桥上卖梨。” 皇长子:“……” 皇长子脑子里轰的一声,险些没有当场晕厥过去。 再度回神之后,他脸色涨红,不只是脸,耳朵脖子都开始热了起来:“阿耶,我……” 圣上好笑地看着他,到底没再继续这个话茬儿,而是问:“在外边漂了这么久,有什么感触没有?” 皇长子有点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这才道:“就是感觉,从前好像是被困住了似的,听到的,看到的,遇见的人或者事虽然看起来都不一样,但实际上又都是一样的。” “倒也不是有人真的把我关住了,而是身处的环境使然,完全跟阶层之外的人隔离开了……” 他其实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的,自己说完回味了一下,都觉得有些稀里糊涂。 下意识瞧了父亲一眼,却见圣上也正看着他,笑微微地,脸上带着一点温和的鼓舞。 皇长子平添了几分勇气,继续讲了下去:“京兆府里跟我搭档的人是小庄,她不懂朝廷的礼制,不通圣人之说,不知道近年来朝廷刊发的公文,字写得也不好看,如果是从前的我遇见她,估计看也不会多看的。” “不,从前的她,甚至于没有可能性会出现在我面前……” “可是现在的我知道她很聪明,心肠很软,会愿意去帮助别人,知道我不灵光,但是从来不会笑话我,而是不动声色地提点我、照顾我。” “她做事很认真,即便没有人监督,也一板一眼。明明自己也没什么钱,却愿意节衣缩食,照顾着几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妹……” 皇长子真心实意地说:“除了出身之外,她其实什么都比我强,她能做的事情,或许是我终其一生都做不到的。” “但是我又很幸运,因为我投了一个好胎,即便我其实没有像她一样竭尽全力,只是随随便便地说句什么,就能够做到她千辛万苦才能完成的事情……” “从前在朝中听事的时候,听宰相们与您据理力争……” 皇长子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来,带着对过去自己的无奈和感慨:“那时候其实是不懂的,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现在好像能够明白一点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好像也在想接下来的话能不能说,然而思虑之后,最终他还是讲了。 “很久之前,韩相公与卢相公因为承恩公府的案子在朝中与您抗争,我那时候其实是不太理解的,尤其是卢相公,他可是大名鼎鼎的三都才子啊,怎么能当庭……真是有失宰相风度……” “但是现在再去回想,倒是有点明白了。” 皇长子说:“两位相公不仅仅是在为那个枉死的娘子抗争,也是要跟皇室、跟外戚所代表的强权相抗争,即便未必会赢,即便被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去争。” “他们想让乱法的强权知道,作恶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便没有办法强逼天子低头,至少也要在舆论上将那些暴虐的强权绞杀。” “上位者的一念之差,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刘七郎酒后的一个恶念,葬送了一个无辜小娘子的性命,也让她的家人伤心断肠。” “如果不将此事闹大,如果不去问责,如果连堂堂宰相都不敢吭声,任其妄为,当日枉法的只有一个刘七郎,来日更多的人见了前例,怕就不只是一个刘七郎了!” 皇长子讲到这里,不由得深吸口气,继续道:“而纲纪一旦乱了,人心败坏,此后所酿成的苦果,杀一万个刘七郎,也不足以弥补!” 圣上听到这里,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看着面前絮絮而谈的儿子,神色微妙。 皇长子瞟了一眼,心就虚了,不由自主地停了口。 只是他同时他又想:反正我也不想做皇帝了! 说你两句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打死我? ……皇祖母会拦着的吧? 皇长子梗着脖子,鼓起勇气,开始给爹当爹:“阿耶,我现在觉得,承恩公府的案子,您断得很不公平!” 大公主吃饼的嘴都顿住了,瞠目结舌,像是头一次见到似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弟弟。 她心想:你怎么敢的啊,老弟! 少了一点智慧,但是却点满了勇气?! 已经不满足于给弟妹们当爹,也要给爹当爹是吧…… 真是倒反天罡! 皇长子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地说:“刘七郎杀人了啊,要是这事儿没人知道也就罢了,偏偏闹到了政事堂,满朝文武都在议论,您怎么能在那种时候包庇他呢?” “就算是装,也要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把他就地正法了,以正人心,平民愤啊!”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皇长子也不管,继续拍着桌子道:“居然还为了他跟两位宰相闹成这样!韩相公被罢官,卢相公也进了京兆狱,朝臣们嘴上不敢说话,但心里边会怎么想?” “‘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这说的可是厉王啊,您难道要做厉王吗?!” 圣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皇长子见他不开窍,不由得恼怒起来,拖着凳子往他那边坐了坐,继续道:“就算您不管朝臣们怎么想,总也得考虑一下身后事吧?” “史书会怎么记载此事,来日到了底下,见到皇爷爷,他要是拿这件事来问您,您好意思吗?!” 圣上:“……” 皇长子说得动了情,再想到自己如今的局面,不由得伸手去狠拍圣上的大腿。 他慷慨激昂,指点江山:“阿耶,我现在想想,当初乔少尹说我的话,拿来说您,其实也很合适!” “因为我的王妃先去找了人家的麻烦,所以她也被人找了麻烦,这很公平!” “因为您先护短,包庇承恩公府,惹得宰相们心中愤愤,所以韩相公才会勃然大怒,当庭砸破了老承恩公的头——要是您不去包庇他们,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 “韩相公出事之后,您不忍心下狠手惩治他,更不忍心杀他,但众目睽睽之下打伤太后的弟弟,甚至于之后老承恩公还死了,您也没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直接赦免他——这个麻烦可是您自己给自己找的!” 皇长子贴脸开大:“要不是您要包庇刘七郎,您就不会把自己陷到进退两难的局面当中去!” 圣上:“……” 大公主:“……” 皇长子还要说:“也就是因为阿耶您自己立身不正,所以后来乔少尹带头排挤承恩公府,不参加他们家葬礼的时候,您都不好意思站出来说话,只能忍气吞声地默认了!” 圣上:“……” 大公主:“……” 大公主小心地觑了一眼圣上的脸色,忍不住叫了声:“大郎,你是不是喝多了?赶紧去看看你的摊子吧,那边客人在等着呢!” “我没有喝多,我都没有喝酒呢!” 皇长子很认真地说:“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意为我打圆场,但我说都说了,你就让我说完吧——做人总得讲道理啊,是不是,阿耶?!” 大公主:“……” 圣上瞧了大公主一眼,再看皇长子一眼,点头道:“你继续说。” 皇长子便心满意足道:“也是因为阿耶你理亏在先,所以后来承恩公府连着死了好几个人,你都没法追究,中朝也不愿意管,是不是?” “这都是咎由自取啊,阿耶,你一定要以此为鉴,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了!” 大公主:“……” 大公主木然当场。 哪知道皇长子也没有放过她:“大姐姐,你有时候其实也挺爱护短的,这样其实不好,老三甚至于还不如刘七郎呢,不赶紧管一管,以后不定会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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