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尚,”采邑抬起头,眼睛像一泓清泉,泛起雪亮的涟漪,她没说话,眼睛却在说话,“替我活下去。”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挣开展尚的怀抱,朝他猛推一把,旋即,展尚的肩膀被另一双手抓住,不顾他死命挣扎,将他朝外拖去。 黑压压的人影填满他和采邑之间的空隙,他,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了。 第十六章 男人 展尚醒来时看到的是老父的脸,满脸的皱纹七横八岔,像深深的沟坎。 “滕玉公主并非是因为半条鱼自尽的......”见儿子醒来,他流着泪对展尚道出实情。 “公主死后,大王追悔莫及,几近疯癫,将自己困在公主寝宫内不吃不喝,足足三日。三日后,王终于出来了,第一件事却是召见我,告诉我,他要为公主修建一座大墓。舐犊之情谁人不解,可在听到陵墓的规格时,我还是不免吃了一惊,因为王准备修建的这座墓,竟然比他自己的宫殿还要大。” “我的踟蹰被王看了出来,他于是接着道:本王这么做自有道理,你着手去办便是,只一点,绝不可对外宣扬此事,只说本王要在城外建一座离宫。” “王的命令我哪敢违抗,即日便开启工程,选址、制图、召集人手......四月后,陵寝终于完工,我向王禀报了这个消息,王大喜,亲自过来查验,里里外外,一步一寸......他脸上现出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开怀,说出的话却令我震悚不已。” “孤的滕玉,死后要与生前一般风光,只是她一人待在这里,太过寂寞,孤要多召些人来这里陪她。入殓那日,孤要用仙鹤惑人,巫乐迷魂,要万千人陪她往生。” “万千个痛苦叠在一起,王的痛苦便不那般扎眼了,他哪里是在抚慰公主的亡魂,不过,是在抚慰自己罢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脸看着展尚,“昨日为父在陵寝旁,看到你和采邑也在人群中,便赶忙追了过去,”他想起那幕,哽咽一下,垂下泪来,“采邑把你推开,她自己选择了死亡,儿啊,你莫要辜负了她。” “我自然不会辜负了她,”展尚本已涕泪交流,听了这话,却止住哭泣,死死握住手掌,“我绝不负她。” *** 滕玉公主风光大葬后的第一日,杏花台前挤满了人,全都是为了寻亲而来。 第五日,人只剩下零星几个,因为王说,生殉公主是莫大的荣耀,若谁人因此生事,那便全家一齐去陪伴公主。 第十日,杏花台前除了守卫的士兵,再无他人。 展尚却一直都在,他躲在杏花台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上,从高处观望,记下士兵们轮岗的时间。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潜入了杏花台,躲过所有巡逻卫兵的眼睛,来到陵墓的东南角,一处土坯尚未完全干透的墙体边。 他拿出贴身带着的匕首,一下一下刺向墙面,看土层一点点剥落时,喉头一动,流下憋了多日的眼泪。他终于和她近了一点,虽然只是这么一点,他却心荡神摇,激动难耐。 可就在展尚踌躇满志之时,身后却飘来一个声音,冷如寒霜,像从地底冒出来的幽魂,冷不丁贴近了他的耳朵。 “此墓封土堆高三丈,封土和墓坑内填土均为五色颗粒混合土,坚固无比,墓口外的生土层之上有还有一层一尺厚的汉白玉垫层,水火不侵。公子,就算你在这里丁零当啷地忙活不被发现,你觉得,挖出一个洞来要耗费多少时间?” 展尚回头,先是看到一条背光的长影,腰身和袖口因为瘦而显得空荡,衣袍被风吹得朝后飘起,勾勒出他嶙峋的身形。目光上移,是一张清癯面孔,脸颊微凹,像是许久未吃饱饭,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很,如电如炬,摄人心魂。 展尚不去理会他,扭过头来继续用匕首去戳封土,“人人都说我疯了,多你一个不多。” 男人抱臂而立, “你不是疯,是傻,用这样的法子去救人,不光人救不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这话像一根针,在展尚麻木的心尖上扎了一下:旁人说他疯,是因为他们都说采邑早就死了,即便救出来,也不过是一具尸体了。可男人的意思,却似乎是说采邑还活着,用对方法,便能将她救出。 展尚手里的动作滞了一下,“你有什么法子?” “杏花台的后山上有一池湖水,叫作岱湖,”男人说着指向身后,那片被月色照得泛出银光的湖面,“那里地势高于此处,且现在正值春汛,湖水满溢,只要我们将湖坝挖开,便能借助水势,冲开这座大坟。” 展尚听得心潮澎湃,拊掌道,“是个好法子,借助水流之力,可比我单枪匹马要强出千倍万倍,”说到这里目光闪烁一下,又一次看向男人,“你......为何要助我救人?” 男人嗬嗬冷笑,面沉如水,“我何尝是为了帮你,我,也是为了救人。” 得知他和自己同命相连后,展尚生出了一分惺惺相惜之感,男人虽未告诉展尚自己的名字,可在展尚心中,他却已经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和他身处同一战壕的战友了。 当天晚上,两个人便来到岱湖,从此日夜劳作,毁堤挖坝,连吃住都在湖边。男人好酒,歇息时常拿一壶清酒,坐卧于湖畔柳梢下,醉眼迷离地望着头顶的碧翠发呆。绿柳如丝,沾衣扑面,男人却从不将柳条扯开,只任它们纠缠。 展尚每每从远处望,都能觅见男人眼中不见底的哀伤,因此偶尔也会也走过去,与他同坐于柳林中,同饮同悲。醉了的时候,展尚便会提起采邑,说她的笑,她的好,她的傻。男人总是安静倾听,却从不提及自己的往事。 “不知被困在杏花台里的人,是否也是先生的妻子?我能感觉得到,先生也和我一样,在思念着某人。”有一日,展尚这样问男人。 男人默了片刻,捡起一根柳条,吹散上面的白絮,看着絮花随风越飞越高,哼笑一声,轻道,“可惜了,我没有公子那般好的福气。” 展尚以为自己会错意,自觉尴尬,遂不再提及此事。如此又过了几日,有一天,男人说要出去一趟,三五日便回来,展尚知他不喜提及私事,便没有多问,过了五天,男人果然回来了,面上却流露出展尚从未见过的喜色。 “先生可是有什么喜事?”展尚忍不住问他。 男人眉梢一抬,指向不远处的湖坝,笑道,“我方才爬上去观察,发现堤坝泥土松动,观天象,又知这几日必有一场大雨,因此推算,咱们所谋之事应该马上就能成了。” 展尚大喜过望,人却呆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男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从袖中掏出两个酒壶来,“不枉一场辛劳,今日索性大醉一场,慰自己,慰他们。” 酒甘冽清香,展尚觉得自己许久都未喝过这样的好酒,于是很快便醉了,倒在一片萋萋芳草中。男人本也仰倒在展尚身旁,听见他鼾声既起,却慢慢站了起来,眸似墨染,不显半分醉态。他抬头看一眼已经开始滴雨的天空后,踱到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柳树后,转出来时,手上多了个牛皮袋子。 袋子里是一盏灯,青铜灯台泛出古旧的黑色,远看,似一朵莲花,细观,才能看出那根本不是莲花,而是两只手,手心朝上叠放着,指尖勾起,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一把抓住。 “冥君座下噬魂灯,此物着实来之不易,”男人捧着灯走到展尚身边,蹲下,试了试他的气息后,目光逐渐晦暗,轻道,“只是,若想引出怨气,需得用亲人最炽热的鲜血做引子,展尚,这个人,只能是你,所以你莫要怪我。” 说罢,他便将灯放于展尚身前,点着,灯芯便吐出一缕黑烟,旋即,窜出青黑色的火焰,风吹不动,雨打不灭。 男人睨那灯火,冷笑,声音却越发凄然,“长夜地狱,苦魂滞魄,我知道你们死得惨,死得冤,死得不明不甘,可此事虽因她而起,却实非她所愿,只是你们如此纠缠,她便罪业难消,不能往生。” 他顿了一下,声音像沉入水里,轻得只留下几许余波,夹在在沙沙的细雨中,“我在世间无亲无故,平生所求,也只是不负她一人而已。” 说完这句话,男人忽的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用力朝下挥去,刀尖直落向展尚的脖子。可就在刀尖离脖颈不足一寸时,刀柄却被握住,展尚睁开眼,用力将男人推开,低头看向脚边那盏灯,咬牙冷笑,“你从来也没想过帮我,你在杏花台找到我,根本就是为了利用我。” 男人被他推了个趔趄,一只手掌撑住地面,嗬嗬一笑,“还算不得太蠢,竟然猜出我在酒中下了药。” 展尚伸手抹掉眼前的雨珠儿,看着男人大口喘气,“那日你喝醉,我听到你在柳树下呓语......” 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男人仰面躺在草地上,眼角滑出一颗清透的泪,他在哭,梦里,那哭声却仍是压抑,像是早已习惯将所有的苦闷填埋在心底。 第十七章 梦醒 展尚心有戚戚焉,又怕更深露重,男人着凉,便找了件衫子想去给他盖上。可是走到近处,便听到男人在低声呓语:这世间,恨她者有之,悔她者有之,利用她者有之,可到底有谁同我一般,想真心地祭一祭她,为她哭上一场? 展尚听了这话,惊得朝后退去,偏这时刮过一阵暄风,吹得那柳絮纷纷落下,扑了男人满身满脸,唤醒了他。 男人没注意到展尚,乜斜着眼看空中的白絮,笑着拊掌道,“好,好,杏花无泪,柳絮有情,她生前最爱杏花,它却不肯为她早开十日,现如今白絮漫天,以寄哀思,实在令人动容,真乃世间第一情树。” 展尚听得背脊发凉:杏花,祭奠......原来他要救的人,根本不是活人,而是那个令他和采邑阴阳相隔的滕玉公主。 于是从此便留了心,待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直到今日,展尚见他远归后神态异常,便觉察出不对,于是假装喝下他的酒,假装昏迷不醒,等这狐狸主动露出尾巴。 “这灯......”展尚看着脚边那盏诡异的青铜灯,里面油脂花白,点燃后便哗哗滋滋地响,灯焰是青黑色的,虽也袅袅冒着白烟,他却能觉出那烟是冷的,碰上去仿佛便能冻掉几根手指。 “噬魂灯,”男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展尚身后,“人死尚留三魂七魄,但被它烧过,便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了......”展尚跟着说了一遍,心里忽然一抽一抽痛了起来,痛得他连呼吸都紧了。 “所以,你找到我,就是为了用我的血做引子,引出杏花台的冤魂?”展尚看男人手中的匕首被雨水浇出凌厉的光,心头颤动,“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大喊,眼角被愤怒染得发红。 男人抿唇笑着,眼中却透出悲悯,“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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