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紫的淤痕打底,皮开肉绽的伤口遍布,新伤叠着旧伤,刚长好的口子,又被笞开绞烂了去......那本是无一丝赘肉的干净修长的后背,扑洒上细碎月光,很有些素雅风姿,现如今,却像涂了浓墨重彩,一片的高低错落,赤红青绿。 她知,这些淤痕是打神鞭所致,而那些开放的伤,便出自金蛟剪的手笔。 打神鞭,长三尺六寸五分二十一节,上可打神,下可诛魔,圣人之下,无人能挡;金蛟剪,为两条蛟龙采天地灵气,受日月精华所化,头并头如剪,尾交尾如股,一剪下去能断筋碎骨,只有圣人能破除。 可他是什么圣人呢?他只是一只吝啬的老鬼,所以,便只能用灵体去硬抗。 但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是一个鬼了,却还要受这样的酷刑?东方既白轻轻吹了吹七宝博山炉中的乌木沉香,见那香头红亮如灯,便将它重新在阿申颅顶前方摆好,看香火长续,陷入沉思。 “怪不得山君总要积什么阴德,坏事半点不敢做,只敢用出高价去采买他想要的东西。”一直窝在东方既白脚边的魂瓶,摇晃了几下,立起来,已经快满四十九天,张懋丞的魂魄几乎成型,从瓶口冒出颗小脑袋,洁白透亮,看上去倒是年轻了不少。 “还用谋算。” 东方既白想起况家那块破砖,加了一句,不过张懋丞似乎没听到,依然自顾自叨唠着,“这打神鞭和金蛟剪都是收录在冥司的宝物,专打那生前业障深重之人,所以山君才每每要积阴德,为的便是晚上魂魄归阴之时少受些苦。” 他眼睛滴溜一转,“东方既白,你说,山君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到底造了多少孽,以至被这两样宝物打了千年。依我看,”他小手小指头勾动了几下,“手上没个几千条人命,断是用不着这样的酷刑的。” 原来是这样,张懋丞不提醒,她还没想到这一层:以阿申的手段,他想要什么得不到,哪里还需要巴巴地用银钱换了来,实在换不来,便要处心积虑地谋算,让人心甘情愿地拱手相赠。 他是怕自己的功德簿再被记上一笔,招来更深重的痛苦。 “我本以为躲开轮回路,变成一只孤魂野鬼,倒也落得逍遥,可是现在看山君,便知这世间没有双全法,”张懋丞撇着两条八字眉,一张小脸布满愁容,“我近来总想着,不知自己的劫在哪里等着,说不定有一天,便落得和山君一般的下场。” “你活着时翻不起风浪,死了,倒异想天开,觉得自己能与本君比肩齐声,惊动冥司两件除魔重器?” 阿申不知何时醒了,伸手欲去拿那掉落在大石下的羽扇,可偏这时刮来一阵风,扇子被吹得滚出去数尺,他一用力,伤口牵扯,连眉梢都跳了几跳。 东方既白忙俯身把羽扇拾起,递到阿申手里的时候,觉得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下,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她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虚起来,眼神飘忽半晌,假意去看张懋丞笑容僵硬的脸。 偏那老道知道自己惹怒了阿申,利落地在地上一滚,重新溜入柳林。东方既白的目光再无他人可以承接,只得望向阿申,虚笑两声,“山君,您醒啦?” 第二十九章 赴宴 阿申的目光在东方既白脸上悠悠兜转片刻,翻身趴在大石上,看前面香火朝朝,鼻尖轻轻翕动,“这香不错,想来是寒蝉寺的头香。” “况家给的银子不少,这点子香火还是买得起的。”东方既白本来被老鬼盯得浑身发毛,生怕他提及自己五次三番扒他衣服的事情,现听他如是说,赶紧顺杆子往下溜。 不过有一件事她瞒下了:买香的银子是足够了,但抢那头香却是不易,寒蝉寺香火旺盛,近日又赶上清明,所以每天日头还没升起,寺门外已经聚了乌泱泱一大帮子抢头香的人,大家很是摆出了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模样,将这佛门清净地搅得一团乌糟,过程之惨烈,无异于千军万马,战场厮杀。 东方既白便是那日日从厮杀中得胜归来的勇士,只不过,她也不能全身而退罢了,跑丢了云履,扯烂了道袍,就连齐腰青丝,都被揪了两撮下来,头皮到现在都是生疼的。 可这些事是万万不能告诉阿申的,说什么,难道说她不忍他受鞭笞剪绞,所以才不要命地去抢那头香?光是想想,都够她恶心的。 “山君,”东方既白见阿申半眯着眼,心情似乎不差,忽然就鼓起狗胆,问出一句她好奇了许久的话,“明知要受苦,生前又为何做那么多有损阴德的事来?” 阿申听闻先是一滞,随后便漫不经心笑笑,挑起垂在额前的一缕银丝挂向耳后,“看来坏事真是做不得,否则不仅活着的时候要被人唾骂,死了,还要被后人记上千年。” “不是这个意思,”东方既白怕言语伤人,忙着解释,“只是觉得山君这等聪明人物,断不会不懂得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说完便被阿申瞪了一眼,“小白,你懂个屁。” 说罢又冲着燃香深吸一口,有一搭没一搭道,“你以为位极人臣是那般轻巧的,但凡有那么一点子妇人之仁,便会被身后那群野狗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 就这?他受了这么多苦,竟然用如此轻描淡写一句话来应付?东方既白总觉得事情不应如此,却又不知哪里不对,所以一时无言,不知该接何话。 阿申看着前面,三炷香已经冷了,余白烟渺渺,像清夜起了氤氲。 他笑,手指在香灰中画着圈,“我真的杀了许多人。” 记忆如潮水袭来,穿山破壁,砰然万里...... “那便是申奢,他父兄皆因他而死,他却每日大摆宴席,宾客盈门,真是狗彘鼠虫之辈。” “申奢,你狠如毒蝎,挥兵故国,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 阿申吹散指头上沾染的灰烬,摇头冷笑,“小白,便是倒行逆施,却又如何了?” “啊?”东方既白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问得一愣,百思不得其解后,便拿出不耻下问的态度来,“什么......意思?” 阿申睨她,轻叹,“世人多半蠢钝,多你一个,不多。” 明明自个前因后果都没说,怎么倒骂上她来了,东方既白不忿,正待出言反驳,老鬼却撑起半个身子,皱眉望向山下,努嘴道,“近来好生热闹,三天两头有人叨扰,小白,怕又是来找你的吧。” 东方既白闻言便朝山下瞧,果见承保带着几个家丁顺山径而上,瞧着,便是朝她的道观去的。她猛然记起,今日,便是去况家赴宴的日子,于是一拍脑袋,道了声糟糕,转身便欲返回道观。可是走出几步,却听老鬼在身后唤她,还未回头,已听他的声音悠悠飘来。 “你穿这么一身破烂到况家去,丢的不是你的脸,是碧山的脸。” 原来他早已洞悉一切,东方既白看了看自己被香客们扯烂的道袍和缺了一只的云履,深深叹了口气,心说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至狼狈至此。 正在腹诽,又听那老鬼道,“现在再做一身已是来不及了,小白,你一会路过城南的成衣铺,去找那姓宋的掌柜,告诉他,你要取一套衣物鞋袜,是阿申让他做的。” 什么?东方既白差点吐血:阿申做了件女服?难道,他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嗜好?且这吝啬老鬼今日为何慈心大发,要将这衣服赠予自己? 脸上的表情泻了心事,想掩饰已经来不及,阿申望那不知好歹的小道姑一眼,冷笑两声,羽扇一挥,扇出清风一阵,将她从山头赶了下去。 *** 况尹派了十二人扛的轿子来接她,东方既白站在山脚,望那顶被夕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大轿时,忽然变成了软脚虾。她扯了承保过来,问他,“这次开宴,你家主君是不是准备得特别隆重?” 承保摇头,“不敢大张旗鼓,毕竟表姨太太家出事没多久,不过主君还是还请了二十个厨子,当年接待亲王殿下也就是这个规格了。” 东方既白略一思忖,拍拍承保的肩膀,“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办点事情,一会自行去府上便是。” 说完,便不顾承保拦阻,自顾朝城中走去,她可不想被人看到坐在况家的轿子上去了况家大宅,否则,就算她长了十张嘴,恐怕也是再难撇清和况尹的关系的。 东方既白按照阿申交代的,先来到城南的成衣铺,店掌柜听说她要取阿申送做的衣服,先是一愣,后拿了个大纸包出来,边笑边偷瞄东方既白,“料子是好料子,就是样子有些怪。” 东方既白将那件衣服穿上,才知这怪指的是什么:曲裾深衣、续衽钩边、对襟襦裙......这,不是采邑穿的衣物吗? 只是还是有些不同的,淡白色的羽织罗纱襦裙上,绣云水之间的一簇杏花,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像搽了浅浅的胭脂。 东方既白脸颊抽动:穿着这衣服去见况尹,也不知那小主君会如何肖想,不会以为她装扮成这样,借故勾引他吧? 可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可挑剔的,如阿申所说,穿那件破烂的道袍赴会,实在是有失妥帖,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出了店门,一路避开人多的地方,朝况府的方向去了。 况府中果然如承保所说,虽未张灯结彩,该有的宴请礼数却是一样不少,卷棚、用酒、上菜,肥鲜之味,恒致百品。而席间虽无乐器舞蹈为伴,却有厨役治宴,服侍左右,况尹为调和气氛,每上一道菜肴,便封赏一次,是以气氛融合,笑语不断。 东方既白独居深山惯了,乍入了这烟火人间,不仅没觉得不适,反而被这花天锦地所引,兴起便多吃了几杯酒,月上西窗便觉得醉意浓重,暂离了席,一个人到那廊中闲坐。 回廊旁是一池碧波,看久了,只觉那也像杯中琼浆,满得快要溢出来。东方既白想起阿申也是好酒的,曾告诉她巴人最善酿清酒,还讲了个故事给她听,说是在战国秦昭襄王时有老虎作乱,秦王说谁能杀虎,“赏邑万家,金百镒”,然后有三位巴人勇士杀了老虎。可秦昭襄王后悔了,他舍不得给巴人封侯,便改为和巴人立一个“清酒盟约”: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盅。 那时的她尚未到金钗之年,眨巴着眼睛问阿申,“何为黄龙?” 阿申答,“黄龙,便是纯金铸成的金龙,黄龙一双只能换清酒一盅,可见这酒味美,是现在这些糟物所不能及的。” “酒有什么好的,辣舌头。”她不懂,砸吧嘴。 “蠢物,”他戳她眉心,先皱着眉,后来又朗声笑,“酒能让我姑且骗自己那么一会儿,一小会儿。” 那时她不知这老鬼在说些什么,今时今刻,却懂了:明知眼前的热闹不应属于她这个槛外人,她还是借着酒意,假装去信了,虽然明知是假,却也能换来一时片刻的欢愉,便也够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