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竟还当真思忖了会,“嗯......如果你想,也行。” 秦陌的心跳都好似滞了片刻,心尖这口血是彻底化不开了。 他不想再和她掰扯这等乱辈分的事,直截了当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邵师兄吗?”兰殊垂眸想了想,“朗朗君子,儒雅端方,公孙先生对他的评价一直不错,确实可以提拔作为陛下身边的可用之才。” 敢情她以为他是物色到了人才,在咨询邵文祁的人品能耐。 兰殊一力举荐道:“他不过十五岁就敢跟人出海做生意,还自学洋话,有胆量,有魄力,又吃苦耐劳,委实不错。” 秦陌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起,沉声道:“我也会说西洋话,我还会说吐蕃语,突厥语,高句丽语......” 兰殊眨巴了下双眸,“我知道,但你们不一样嘛。” “怎么不一样?” 兰殊有理有据分析道:“你出身高贵,之前在枢密院俸职,会说外邦话是任职所需,又有这么多大学士教,说得好是常理。他只是蜀中一家普通镖局的庶子,自小不受宠,身边也无引路人,却闯出了一番自己的传奇。” 秦陌凝望着她眼底流淌的钦佩。敢情他会说十多种语言是常理,他会几句西洋语就是传奇了。 “你连他自小不受宠也知道?” 兰殊顿了顿,“公孙先生同我说过他的故事。” 秦陌这下倒是真的要笑了,鼻尖一嗤,唇角边露出的笑痕,多多少少夹杂了几分彻底的怅然。 师姐这是专门给她授课,还是专门给他添堵的呢。 兰殊听着他骤然冷淡的笑意,心里多少有些不明,“世子爷有什么话直说?” 要是他没看上邵师兄,不打算提拔他,兰殊也没有丝毫强求的意思,不过是适时举荐罢了。 再则,不是他先问起来的吗。 秦陌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马车转了个弯,逐渐逼近了王府门口。 秦陌端坐在车厢内,定定望着她澄澈无辜的双眸,总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 少年双眸一垂,视线落在她手中碍眼的藕白香囊上,忽而朝她伸出了手,“能不能把这个给我?” 原来绕这么大一圈,他是看上了这枚香囊? 兰殊望向他灼灼的漆黑眸子,握着香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可这是别人给我的。” “不可以送我吗?” 兰殊讶然,不由将香囊往怀里拢了拢,“哪有把别人送自己的东西送人的......” “可我想要。” 秦陌定定将她看着,难得露出了一点状似渴求的语气,整个人却往前倾了半个身子,几近是威逼。 兰殊脖子缩了下,垂眸将头往后埋了一点,捏着香囊的手转而藏在了身后,指尖微微发白。 而她护的越紧一分,秦陌的眼眸就越沉一分。 他一步一步往前倾,兰殊一步步后退,最后,无处可逃,被他逼到了车厢的角落。 后背靠上了车壁的沿隙,两人离得很近。 兰殊兀自咬了下唇角。他再靠近,就要压上来了。 眼看他已然要伸手来抢,兰殊只好低着头,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抵在他胸前,“你是想拿去送给卢四哥哥吗?他的确喜欢香料,但不喜欢外邦货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看似求饶,落在尾调处的微笑,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恻然。 秦陌欺负的心思一瞬间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某处宛若剖裂了一道口子,淌出了一股不知名的苦涩味。 她为什么会以为他想送给卢四郎。 他从头到尾都没这么想过。 秦陌张了张嘴,轻启齿缝,心里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喉咙里滚了一圈,却又没能说出口。 马车吁地一声停了下来,他们回到了王府门前。 兰殊趁着他这一瞬间的犹疑,低头绕过了他的手肘,一股脑掀开车帘逃了出去,溜之大吉,“改天,我寻更好的让你送他!” “崔兰殊——” 他跃出车帘,朝着她兔子一般的背影叱道。 “啊,我新种的花忘浇了,有什么事下次说——” 秦陌跟在后头望着她一溜烟跑去了后花园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 成天到晚,不是抱着算盘记账,就是拨花弄草。 心思都搁别处了。 -- 这一夜,秦陌毅然搬回了主卧就寝。 下午,他伏在书房的案几前写着呈文,执笔呆呆悬在半空,默然了好一片刻,抬起头来,便叫元吉去通知主屋的人儿,他今晚回去睡。 兰殊自然奉命备好了他的枕席,那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便是分去一半给他,剩下的也足够她自个滚两个来回。 他在与不在,于她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夜色渐深,秦陌从案牍前起身,窗外已是一片幽沉。 秦陌摁了摁疲累的眼眶,一路顺着回廊上昏黄的烛笼,回到主屋,院里黑黢黢一片,灯火已经灭了。 周围阒寂无声,秦陌缓步上前,注视着眼前这扇熟悉的门,蓦然回想起那些虚虚实实的梦境,他曾不止一次在微寒的夜色中,推开这一道门。 入目的,都是女儿家守在烛火前,撑着发沉的眼皮等他的身影,以及看到他回来那一刻,回过眸来的灿烂笑颜。 秦陌轻轻推开了内室的屋门。 屋内一片昏暗,借着门缝洒入的月光,他看到床幔后,她蜷着的纤小身影,已是独自睡去的模样。 秦陌扯了扯襟口,心里很清楚,只要他咳嗽几声,便能将她唤醒,她自然会起身点灯,让人给他打水,一直伺候到他洗漱完毕,甚至帮他绞干头发后,才会再把烛火吹灭。 但他退出了内室,自己脱了衣裳,自己悄然入了耳房。 有些感情一旦变化,对应他的一些事情,看似她份内的,可不是她主动的,到了他这,也就变得没了什么意思。 秦陌坐在浴桶之中,捏着太阳穴,游神了许久,直到水温变得冰冷,他猛地打了个冷颤,才勾回了神思。 秦陌蓦地想要起身,顿了顿,一时顾虑到水花迸溅的声响,唯恐惊到了内室榻上的人儿,他又缓下了站起的身子。 轻轻披上睡袍那瞬,秦陌心里不由自嘲地笑了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待她,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起来。 连盏灯都没舍得亮一下。 秦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内室,掀开幔帘,中间隔着一条长枕,只见兰殊不知发了什么怪梦,双手并叠在了枕间,俯首埋在柔软的锦缎上,闭眸沉睡。 这显然不是个舒坦的睡姿,任由她这么趴一晚,第二天铁定腰酸背痛起来。 秦陌唇角抽了抽,俯身上榻,悄然拿开了中间碍事的长枕,上前给她把脸转了回来。 一翻身,他才嗅到了她身上溢出了一丝果酒的气息。 敢情今晚这丫头还闲情逸致地吃了两杯温酒来助眠,怪不得睡得七歪八倒的。 真是一点没被他回来睡的消息,影响到悠闲生活的分毫。 无一丝喜,无一丝忧,波澜不惊。 秦陌拉过柔软的被褥,往她身上一盖,拉着她的手,就往被子底下塞去。 少女却彷佛摸到了熟悉的触感,翻了个身,反握住了他的手肘,往他身上凑了过来。 秦陌低头看着她习惯性环住自己的手臂,喉结一寸寸下沉,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 这些天他都没同她睡一处,也不见她有哪儿不适应。 这会一回来,她倒是仍记得在睡梦里拉住他。 兰殊抓他的习惯,说来,还要从前年的那个冬天讲起。 他俩之前一直都是隔着一个长枕睡的,从无半丝逾矩。 直到有一日,屋外下着鹅毛大雪,秦陌就着雪景,又入了一个梦,睁开眼时,未过三更天。 少年近乎已经学会了同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和平相处,不再每一回都闹得自己惊慌失措。 更多的时候,只当是做了一场子虚乌有的甜蜜梦。 他凝望着窗台的雪光,怔了会神,忍不住侧眸,看了眼长枕另一头的姑娘。 那一张同梦境如出一辙的美人面,却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芙蕖小脸苍白无色,犹如关外的风雪,惨淡无光,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 就像寒风里受冻的小动物。 她是真的很怕冷。 秦陌原先并不爱在屋中生火,破例为了她,点了银碳笼。 后来还特地让婢子在床上添了热水囊,由着她脚上踩了一个,手上握了一个。 那一头泼墨般的秀发,散了一整个床铺,热水囊只剩下一点余温,散发出的热量,半分都没吸入她的娇躯内。 少年帮她拢了拢被子,无意间触碰到她一点肢体,竟是和雪一般的冰凉。 秦陌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冷颤,她却好似搜寻到了久违的温暖,忽而拉住了他的手指,凑近了些许。 兰殊陷在梦境中,在漫无边际的大雪里中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块暖玉石,紧捂着,爱不释手。 迷迷瞪瞪间,彷佛感觉到有人悄然拿开了中间的长枕。 而后,她冰凉的手脚好似触到了什么极其暖和的物什,紧蹙的眉宇,渐渐在舒适的温度中,舒展开来。 如今是一年的阳春。 兰殊虽然不再像冬天那般冰冷,却也有些习惯了在睡梦中抓着他。 秦陌见她的手自觉环了过来,一时间真想叫她摇醒,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他还是沉默着躺了下来,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肘,与她面对着面,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那双眸紧闭的少女似有所感,眼睫动了动,倏尔,睁出了一条缝,眯眼看向了他。 秦陌的神色僵滞了下。 她似醒非醒地问了句,语气却不甚友善,“你来了?” “嗯......” 秦陌含糊地回了声,凝着她半眯的状态,脸上还带着点微醺的红,有一种半醒未醒,似醉非醉的恍惚感。 兰殊由上而下睨了他一眼,嗔言骂了句,“你怎么这么烦?” 秦陌心口一紧,双眸不由微微睁大,“我怎么了?” 兰殊戳了戳他凑得极近的脸,“这么大的床,你哪不能睡,就非得挤我?” “......” 你有本事先把手放开啊。 兰殊唇齿间透着一丝酒气,厌欠道:“烦死了,你真的烦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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