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他缓缓开口: “姬姑娘菩萨心肠,若是能做个游侠,日后一定能名扬天下。” 姬萦叫他大公子,所以他也用旧的称呼回应。 “你讥讽我带不了兵?”姬萦立即悟出他的言下之意。 “天地远阔,姬姑娘为什么偏要往战场走?” “姑娘”和“偏”组合在一起,刺激了姬萦的大脑,这好像是在说,她身为女子,本该在家绣花,却舞刀弄枪,非要和男人一较高低。 牝鸡司晨,大逆不道。 姬萦知道绝大多数人,那些把异议明摆在脸上的,和悄悄藏在心里的,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徐夙隐,也终究是其中一人。 霞珠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姬萦视若未见,怒目直视对面的徐夙隐。 “原来大公子眼中的英雄就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是非不分——只要能打胜战,草菅人命的将军也是好将军。” 姬萦到底还保留着理智,记得坐在眼前的是篡国奸臣徐籍的长子,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她咽下心中刻薄的讽刺,忽然变脸,粲然一笑。 “大公子说得有理,我会好好思考,除了战场,还有哪里是我的容身之所。”她拱了拱手,神色平常道,“为了尽早启程赶往天京,襄助宰相和联军,我先行一步。” 霞珠连忙起身,秦疾见状也一抱拳,跟着姬萦告退了。 走出茶楼,姬萦见秦疾似在深思,故意问道:“秦弟如何看待大公子所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听着不得劲儿。”秦疾露出一抹不快,“要是草菅人命的事发生在某眼前,某是决计不能袖手旁观的——” “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姬萦顺手拍了拍马屁,“秦弟是个君子啊。” 秦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什么君子,读过书的大老粗罢了。” 从茶楼出来后,姬萦随心走的右手边,说话的空当里,三人已经走到了主街上,早市刚散,青石地板上到处可见零落的菜叶和果皮。有两三个蹲在担子边,还没卖完货物的可怜农家,朝姬萦三人投来期待的目光。 姬萦正和秦疾说话,一名脸色蜡黄的青衫女子从路边店铺跌跌撞撞摔出,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姬萦顺手一扶,让女子在怀中站稳。 “……多谢姑娘。”青衫女子看见扶住自己的同是女子,松了口气,神色凄惶地向姬萦行礼致谢。 赶人的店铺老板也没想到青衫女子这么弱不禁风,轻轻一推便险些摔倒。见她被人扶起,老板也神色一轻,随后立马又板起脸,抖着手中的鸡毛掸子,义正词严道: “不管你怎么说,最低就是五两纹银,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要不买就赶紧走,别耽搁我做生意!” “掌柜的,求求你大发善心……” 青衫女子还没走到门前,掌柜的啪一声就关上了店门,姬萦还听到了落闩的声音。 “你这做生意的,好生黑心!”秦疾忍不住骂道。 隔着一扇店门,掌柜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回来: “你也知道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的!” 姬萦按住更加生气的秦疾,走到青衫女子身前,仔细打量了她的面庞。 “刚刚我就说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太守府见过?” 青衫女子闻言有些慌张,不欲与姬萦搭话,转身就要离开。 “你别怕,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姬萦放轻声音,安慰道,“寻常人不会没事到棺材铺来,你是有亲人去世了?” 青衫女子立在原地,右手紧张地攥着一张粗麻手帕,天人交战了好一会,才泣声道:“奴婢是太守府曾小娘的丫鬟,我家小娘的亲姐姐,前几日生产血崩,去了……可是主子却拿不出银钱帮她打一副好些的松木棺材……” “夫家难道不管吗?”霞珠忍不住问。 “他们一家挽裤脚的庄稼户,今年收成又不好,手里能有什么钱……要是我家小娘不帮忙,他们就打算一卷席筒,随意葬了……”丫鬟哭哭啼啼道,“我家小娘为这件事已经几宿没睡了……白日里天不亮又要起身劳作,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再这样下去,非病了不可……” “体力活?什么体力活?”秦疾皱起两道粗眉毛。 “我们老爷规定,府里每个人都不能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哪怕是夫人,也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爷特意在太守府后院给我们开辟了一大片荒地,夫人和小姐们平日除了做女红的功课,还要下地劳作,直到太阳下山才能歇上一歇……” 霞珠和秦疾听得目瞪口呆。 姬萦早就觉得这太守府古古怪怪,人人脚步虚浮,只是没想到,岳宗向的装腔作势竟会达到此种程度:崇尚古圣贤的俭朴之风,强制家中上下效仿,而他本人霸占虚名,私下里却用虾蟹炖煮的豆饭。 自己可以给狗儿穿金宝地锦的小褂,家中侧室却连为亲人打一副稍好一些的棺材都没有余力! 好一个虚伪狡诈、道貌岸然之人!
第32章 丫鬟平时被压迫得久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在太守府,闲言碎语也是大忌。遇上一个愿意倾听的好心人,一不留神就说了太多。 等到回过神来,她脸色发白,双膝一软就要给姬萦跪下: “姑娘,这些话奴婢都不该说,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家老爷……不然,奴婢没命是小,牵连了小娘是大……小娘是府中对奴婢最好的人,奴婢不能害了她……” 姬萦连忙将人一把捞起,再三保证:“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们姐弟三人都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 她一个眼神,霞珠和秦疾也连忙答应保证。 丫鬟这才逐渐镇静下来。 “你别着急,这点银两是我的心意,你带回去给你家小娘,让逝者早日可以入土为安。” 姬萦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大约□□两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丫鬟手里。 “这怎么能行,我不能……” “你能在这里恰好遇见小冠,便是祖师爷的好意。姑娘,快收下吧。” 姬萦再三劝说,丫鬟这才含着眼泪收下银两,感谢姬萦的恩情。 恰逢此时,雨后天晴的空中传来一阵幽怨的琴声。 姬萦抬起头,发现那座高耸在凤州城内的楼阁,又拉开了四面的帘子。一名貌美的白衣女子正在抚琴,散发袒胸的美青年被众佳丽簇拥,正在画案前挥笔洒墨。 丫鬟也看见了这一幕,她带着同情说道:“画画的那是我们公子,你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老爷就是在为公子的事情大发雷霆……” “你们公子是怎么了?”姬萦早就对这位离经叛道的太守公子产生兴趣,试探着问道,“我听街上的人说,你们公子似乎是得了什么病?” “公子才没疯呢!公子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清醒!”丫鬟扬声为自家公子辩解,“奴婢知道外边的人是怎么说公子的,可他们什么都不懂,公子是个好人……”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这位公子的事?”姬萦谆谆善诱道,“说不定小冠也能够帮他呢。” 丫鬟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 “我们公子从前不是这样的……自从我们老爷的原配夫人四年前去世,公子一把火烧了祠堂后……就变成这样了。” “火烧祠堂?”姬萦的兴趣是越来越浓厚了,“看来你家公子和太守之间是水火不容啊。” “是啊,”丫鬟面露惋惜,“公子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中了会元,要不是出了这事,现在恐怕已经是状元了。老爷除了把他关在楼阁里不让出门,也没有别的法子。毕竟……再怎么说,公子也是老爷唯一的儿子。” “你们公子叫什么名字?”姬萦已经生出一个主意。 “公子姓岳,单名一个涯字。”丫鬟看了眼天色,“奴婢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这银子要马上交到棺材铺掌柜的手里,奴婢还要回府复命……” “也好,免得你家小娘担心。”姬萦笑着拱了拱手,丫鬟感激地一福身,匆匆跑到紧闭的店铺门前,“掌柜的,快开门,我有钱了……” 木门马上开了,掌柜的看了一眼丫鬟手中的碎银,让她进了店。 丫鬟和掌柜都进了黑漆漆的店铺,姬萦把手兜在道袍宽大的袖子里,若有所思地望向太守府阁楼的方向。 岳涯还在作画,琴声依旧没停。 考上过功名,又会武艺,还是凤州太守的独苗苗,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要自毁前程——烧祠堂,穿女装,和莺莺燕燕混迹在一起。 很怪。 很怪。 但是,奇才哪有不怪的? “我想和他见上一面。”姬萦说。 姬萦的话把霞珠和秦疾都吓了一跳。 “你要怎么见?”秦疾瞪大眼睛。 “太守会让你见他吗?”霞珠满脸担忧。 “那丫鬟是偷偷出来的,必是走的掩人耳目的角门。”姬萦说,“霞珠,秦疾,你们先找个地方藏着,待她出来了,尾随其后,找到太守府的后门在哪儿。记下来再告诉我。” “那你呢,小萦?”霞珠看着她。 “我再随处走走。” 三人分头行动后,姬萦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太守府的位置,径直往东面走。沿着东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她在一家三层的酒庄前停下脚步。 姬萦装作想为自己的道观寻个长期供酒商的样子,找到酒庄老板,一番谈笑风生后混进了酒庄三楼。 如她所料,从酒庄三楼的窗户望出去,能将太守府一览无余。 “来,这是今年新酿的姑娘酒,道长试试。”酒庄掌柜拿着一碟芳香扑鼻的新酒回来,热情地介绍给姬萦。 姬萦接过瓷碟,先端到面前,用鼻子嗅了嗅,再用嘴唇抿了抿,由衷赞叹道:“爽而不腻,厚而不重,果然是好酒。” 酒庄老板闻言更加骄傲,挺起胸脯道: “不是我吹牛,这凤州城里最好喝的酒必定是我们陈记酒家所出。” “确实如此,怪不得我听人说,陈记酒庄的酒一向是供不应求。”姬萦笑道,“有这么大的生意,掌柜的恐怕夜里也不得空闲吧?” “那倒不至于,我们差不多酉时就不干了,用我娘子的话来说,这钱啊,是挣不完的。把自己身体累坏了反而划不着。”酒庄老板笑呵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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