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离去,身后应穆摸不着头脑,急急唤了声:“无羁!” 窦晏平走出来时看见裴羁背影一闪,在不远处上了马,扬鞭向着城门外去,心里突地一跳,来不及多想,立刻也抓过一匹马跃上,追着他的身影一道奔去。 “郎君!”彭成眼尖看见了,紧追着跑过去,“郎君要去哪里?” “点齐人手,随我回魏州,”裴羁冲进幽深的城门道,“快!” 快些,再快些,恨不能插上翅膀,一眨眼回到她面前。 身后,窦晏平听得一清二楚,在强烈不祥的预感中高声叫着李春:“点齐人手,随我回魏州!” 一天后。 山路空翠,蜿蜒着伸向远处,走完最后这一段几十里山路便是壶关,到了壶关便是河东地界,苏樱抬眼眺望着,想起裴羁的话,河朔三镇节度使为着争抢地盘战乱频仍,但相邻的河东、关内几家节度使近些年政令畅和,百姓安居乐业,与河朔相比不啻于乐土。 这些天她时常引着裴羁谈讲天下事,对各地情形大致有所了解。取道河东、关内往西,她有过所在手,这两地政通人和,治安良好,只要路上小心谨慎些,她会顺利到达想去的地方。 “姐姐,”卢崇信紧紧跟在身后,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浓,“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这两天每到一处岔道,苏樱便让他留下一部分人向别的方向引开追兵,山中岔道多,一路分散下来,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三四十人,卢崇信隐隐觉得不对,隐隐觉得她想去的,应该不是锦城。 “我们先去平阳,我在那里等你,”苏樱道,“你回去长安,替我杀了裴羁,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锦城。” 卢崇信吃了一惊:“姐姐!” 他是要杀了裴羁,但他绝不愿意跟她分开。 魏州城外。 裴羁换上一匹生力马,重重加一鞭,催得马匹如风一般,飞快地向前奔去。 一连数日不眠不休,一双眼已经熬成赤红,头皮紧绷着,紧紧望着前方。 今日一早魏州送来消息,苏樱不见了,卢崇信带着帐下亲兵说是出去打猎,也在同一天消失了踪迹。宣谕使府人去楼空,连张用、吴藏都消失了踪迹,裴羁几乎立刻就断定,是苏樱,是她暗中筹划了这一切,逃了。 痛苦后悔,一颗心如同在滚油中煎熬,她必然是早已经想起来了,借卢崇信之手布下圈套哄他离开,趁机脱身。 这些天里他无数次发现她的破绽,无数次疑心最终又选择相信她,他以为只要能留住她在身边,是真是假他都可以不必深究,可她竟这样恨他,竟连这假意的温存都不肯再给他。 念念。在几乎杀人的悔恨中默默念着她的名字,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裴羁!”身后窦晏平追了上来,连日奔波连身上的战袍都无暇更换,宫变那日的鲜血已经凝固成深黑,“念念出了什么事?” 他看见魏州来人向裴羁禀报了什么,裴羁听完脸色难看的很,他也曾上前打听,那人嘴严得很,一句也不肯说。 裴羁加上一鞭,催着马如飞前行,窦晏平紧追不舍,许久,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她走了。” 丝毫不曾留恋,走了。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那日枕席间极致的欢愉,在她心里不曾有半点分量。为什么不给他弥补的机会?为什么,不能就这么骗着他,骗上一辈子。 “走了。”窦晏平低低重复一遍,这些天隐隐的猜测变成了现实,此时说不出是担忧多些还是欢喜多些,她走了,她虽柔弱却心性坚韧,与裴羁周旋这么久,终于还是甩开他走了。但此时天下正是变革之际,她一个孤身女子,会不会有危险?“去了哪里?” 裴羁沉沉望着前方。去了哪里?他也想知道。至少张用和吴藏是跟着一起消失的,有他们两个在,总应该留下点线索吧,为什么这么久了,丝毫消息都不曾传来? 似是回应,很快听见张用的叫声:“郎君!” 裴羁抬眼,张用骑着一头灰驴一颠一跛往跟前跑,风尘仆仆衣冠不整,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急急询问:“娘子在哪里?” “被卢崇信劫走了!”张用终于跑到近前,跳下灰驴。 那日他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杀出重围,但所有的马匹都被夺去,而且大半属下都是腿脚受了伤,没法行走,吴藏那边亦是如此。两边会合后只能沿途步行寻找,最后发现了绑在树上的侍卫,那些人被蒙了眼塞了嘴巴和耳朵,只知道是卢崇信带走了苏樱,至于其中内情丝毫不知,他万不得已只能在附近农家买了几头毛驴,与吴藏两个追着卢崇信的马蹄印一路寻找,马蹄印向西进了太行山,但山中岔道多,每一处岔道马蹄印去的方向都不一样,他渐渐也追丢了踪迹,只得留下吴藏继续排查,自己先回来找裴羁报信。“进了太行山,我跟丢了,吴藏还在追!” 裴羁催马快行,在最近一个岔路口转而向西,往太行山方向奔。 心中涌起巨大的欢喜,眼梢湿着,跃马踏上通往山间的小道。是卢崇信劫走了她,不是她想逃。 他不该怀疑她,他会尽快找到她,他还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却在这时,听见张用说道:“昨天有个叫李同举的拿着郎君的私章来接娘子……” “你说什么?”裴羁猛地勒马。 他不曾让人去接,他的私章还好好地带在身上。 “我核对了章印无误,于是禀明娘子,一起出城……” 张用还在说着吗,如何被几波人偷袭,苏樱如何拍马先走,那些侍卫如何都被夺了马匹,腿脚受伤,性命却都无碍,裴羁沉默地听着。 方才的巨大欢喜此时都成了讽刺。是她策划了这一切。那枚私章因为不常用,连张用几个都没怎么见过,但,瞒不过枕边人,尤其是她,如此聪慧,心细如发。 她得知他留的后路,立刻便让卢崇信伪造了私章,趁机逃走。这么多天她与他的两情相悦,全都是伪装。她每次所谓的诊脉,所谓回忆过去的事,他嫉妒到疯狂也不得不让她和卢崇信见面,其实那些时候,她都在跟卢崇信筹划逃走吧。 心脏抽疼着,连带着两肋和上臂都开始僵硬疼痛,裴羁在窒息的痛苦中,缓缓吐出一个字:“追。” 残阳如血,染红山巅,裴羁举目四望,看见飞鸟投林,鸟兽归巢,山中的夜,就要来了。她一心想逃,一路上必是风餐露宿,今夜可有地方落脚,可能吃得上可口的饭食? 一霎时心如刀绞,在沉默中催马向前,追着最后的暮色进入山道。天涯海角,水里火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两天后。 出了壶关山势不再陡峭,道路两边多是低缓的丘陵,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操着与两京和魏州截然不同的口音,许是心情轻松许多的缘故,即便听不太懂,苏樱也觉得很是有趣。 “姐姐,”身后卢崇信跟上来,低声央求,“我们还是去幽州吧,河东节度使跟我义父不对付,在这边只怕不安全。” “不去幽州。”这些天他劝过很多次,苏樱一直都是拒绝,“要么你快些回长安杀裴羁吧,我等不及了。” 支开他,他近些天对她言听计从,最怕的就是她不理他,她有把握 路边突然传来熟悉的长安口音,是几个行商打扮的边走边讲:“建安郡王马上就要立为太子,诏书说不定都已经下了。” 苏樱心中一动,边上卢崇信也顾不得说话,留神听着,又一人道:“王钦枭首鞭尸,他一家子判了斩立决,还有他那些党羽……” 脑中嗡一声响,卢崇信一把抓住:“你说什么,王钦怎么了?”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得答道:“王钦死了,建安郡王带兵勤王,杀了王钦!” “四弟,休得无礼!”苏樱拉开卢崇信,那群客商嘀咕着飞快地走了,卢崇信定定神:“姐姐。” 王钦死了,但没关系,总会有别的宦官上位,皇帝从来都离不开宦官,他还可以再找一个投靠:“姐姐,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我去打听打听详细消息。” “你走吧。”苏樱看着他,王钦死了,应穆立为太子,原来裴羁的大事,是这一件。消息都已经传到河东,那么事发至少也是三四天之前,裴羁这时候说不定已经追来,她必须抓紧走,“王钦死了,你再跟着只会连累我,你也不想连累我吧?” “姐姐,”卢崇信如五雷轰顶一般,急急抓住她的手,“你不要抛下我,我,我知道很多人的私隐,我会想办法,我还会做官,做大官,我绝不会连累你!” “好弟弟,”苏樱轻轻抚了抚他冰凉的脸,“裴羁很快就要追过来了,你去帮我断后,好不好?” 指尖温热,柔软,卢崇信呜咽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肯定不要他了,她又一次抛下他了。可是裴羁就要追上来了,她最恨的就是裴羁。等他杀了裴羁,到那时候,她肯定欢喜,肯定会留下他:“好,我去杀了他。” 一横心拨转马头,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苏樱已经走了,催着马快得如闪电一般,冰冷的,从不曾回头的背影。 姐姐。卢崇信擦了把眼角:“随我返程!” 数个时辰后,壶关。 张用撂倒最后一个亲兵,挥刀斩向卢崇信,裴羁沉声道:“留他性命。” 他答应过她,保全卢崇信的性命,她那时候,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张用硬生生住手,卢崇信跌倒在地,马匹俱都被夺,手下的亲兵腿脚都受了伤,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裴羁催马走了,紧跟着是窦晏平,两家侍从数百,马蹄卷起半天烟尘,遮蔽了视线。 “姐姐。”卢崇信带着伤起不来,手脚并用爬出去几步,“姐姐。”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你再不肯要我了。 *** 苏樱催着马匹飞快地奔行,丘陵起伏,道路越来越窄,拐弯处有碎石,一不留神卡进马匹的蹄铁,马儿一惊,踢跳着摔了几下,苏樱急急呼喝着勒住,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一声嘶哑的呼喊:“念念!”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炸了,是裴羁,他追上来了。他竟还是不肯放过她! 恐惧与恨怒交杂着,苏樱加上一鞭沉默地跑着,身后的喊声越来越近:“念念!” 裴羁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纤瘦单薄,穿着男装,奔跑中向前伏低的肩,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想告诉她会用余生千百倍弥补,想告诉她已经求了赐婚,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唤她:“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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