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漆黑的眸子淡淡一扫,裴道纯心中一凛。原是觉得他心思敏锐人脉又广,也许能帮忙查查崔瑾的死因,此时也不敢再说,硬生生改了口:“听说苏樱从卢家搬出来,回崔家去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若是有什么难处,你能帮的就帮一把吧。” 裴羁看着他,他因为崔瑾沦为笑柄,却到此时还念念不忘,连崔瑾那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女儿都要操心,沉溺于男女之情无法自拔,实在可耻可笑。“好。” 他自然会帮苏樱。他会把她的所有的退路一条条斩断,让她走投无路,只能来求他。 三天后,南川郡主府。 窦晏平将近五天不曾进食,此时闭目躺在床上,听见卧房帘子一动,南川郡主进来了。 窦晏平撑着床沿坐起来,该当下床拜见的,此时没有一丝气力,只得靠着床头唤了声:“母、亲。” 短短两个字就似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累得额上出了虚汗,心跳快得几乎无法呼吸,窦晏平不得不重又闭上眼睛,听见南川郡主哽着嗓子道:“你还是不肯吃?你想逼死你母亲吗?” “儿子,不敢。”窦晏平努力睁开眼,“樱娘她,很好,求母亲,成全。” 断断续续几不成声,南川郡主看着他明显凹下去的两腮,无力垂在身侧的胳膊,气恼夹杂着心疼,忍泪道:“你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母亲答应了,我就吃。”窦晏平笑了下,他了解南川郡主,她若是答应了就会直接说出来,眼下这么含糊着,明显是想哄他先吃了饭。 “你!”南川郡主气结,“都过来,服侍小郎君吃饭!” 侍从连忙上前架住,乳母端着参汤上前来喂,窦晏平没有力气挣扎,便只死死咬着牙关,参汤灌不进去,顺着嘴角流下来,染得前襟一片湿,南川郡主一下子落了泪:“你是真想逼我去死?” “儿子,不敢,”窦晏平喘着气,“只求母亲,成全。” “你简直疯了,你知不知道她是……”南川郡主突然顿住。 头脑中昏沉沉的,窦晏平本能地追问:“什么?” “没什么。”南川郡主定定神,吩咐乳母,“服侍好小郎君,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把参汤给我喂下去。” 抬步出门:“备车。” 她要亲自会会苏樱,当年她不曾输,这次她也不会输。 崔府。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侍婢气喘吁吁的通报:“娘子,娘子,郡主驾临!” 苏樱抬头,隔着半开的纱窗,看见南川郡主挽得一丝不乱的发髻上两两对插的赤金花叶飞凤簪②。
第14章 崔琚闻讯赶过来时,隔着帘子看见苏樱跪坐在下首扇着风炉烹茶,主位上南川郡主端然而坐,神色肃然。并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难道那事已经成了,南川郡主是来相看的?崔琚一阵欢喜,想要进门又被侍从拦住,只得在帘外躬身行礼:“崔琚拜见郡主。” “崔员外回去歇着吧,”听见南川郡主冷淡的语声,“我有话要问苏樱,休让人来扰。” 这话听着,又不像是好声气。崔琚心里咯噔一下,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再行一礼道:“崔琚告退。” 走出几步,夫人刘氏和崔思谦急急忙忙也赶来了,崔琚打着手势让人回去,低声道:“郡主在说话,莫去打扰。” 方才南川郡主轻车简从来到门前,没等通传便直接进了内宅,刘夫人满心忐忑:“是不是好消息?” “不像。”崔思谦眉头紧锁,若非因为苏樱不自重,崔家怎么会被南川郡主如此看低,受这等屈辱?“若是好事,必然投刺之后约期登门,岂会如此无礼?” 崔琚脸一沉:“多嘴!” 崔思谦没再说,回头一望,隔着帘子影影绰绰看见苏樱纤手握着水勺正往茶釜中加水,举手投足之间风姿楚楚,端庄娴雅。她倒是会装。 屋里,苏樱放下水勺,待茶汤再沸,茶色氤氲如水墨山水一般,便用银勺盛出在越窑白瓷杯中,双手奉与南川郡主座下女官:“请郡主用茶。” 南川郡主居高临下看着她。像,很像,但崔瑾是疏淡高远的林下风气①,眼前的少女则是幽咽细流,于无声处,动人心魄。行事也全然不同,崔瑾骄傲固执,从不曾向任何人低过头,可她方才气势汹汹而来,苏樱却能够不卑不亢地迎她上座,亲手烹茶相待,言谈举止挑不出一丝儿错处。便是方才烹茶时展露的手法和风姿,遍长安的世家女也没几个及得上。 她比崔瑾,难对付得多。“都退下。” 侍从们悄无声息地掩门退出,守在廊外,南川郡主端然危坐:“予你千金,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锦城,以后不得再回长安,不得再见晏平。” 苏樱抬头:“请恕苏樱不能从命。” 她要的,从来不是钱财,更何况即便回去锦城,依旧是卢元礼的俎上之肉。 南川郡主知道不会那么容易,但她也做好了万全准备:“卢元礼我替你了结。” 苏樱抬眼,对上她洞悉中透着轻视的目光。并不是不动心,她苦苦挣扎,所求无非是安稳度日,不沦为玩物,可窦晏平。 她派窦约探听过,因此知道窦晏平这些天里粒米未进,只靠喝水支持。他在锦绣丛中长大,从小到大不曾吃过丁点苦头,肯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她又怎么能中途变卦,撇下他一个?“郡主的好意儿不胜感激,然郡主之命,儿不能从。” 她盯上的是郡主府,是窦家,自然不会轻易罢手。南川郡主冷冷道:“我能了结卢元礼,其他人,也不在话下。” 苏樱心中一凛。天家贵胄想要除掉一个孤女,易如反掌。“儿死不足惜,只怕伤了郡主与窦郎君的母子情分。” 南川郡主傲然道:“他不会知道。” “他必会知道,”苏樱抬眼,“郡主敢不敢赌?” 南川郡主不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窦晏平至情至性,若是知道心爱的女子死于母亲之手,母子之间的裂痕必然一生都无法弥补。好个阴险女子!“好个阴险狡诈的女子!晏平知道你这副嘴脸吗?” “儿的身世郡主俱都知悉,便是想得深些,也无非是为了自保。”苏樱低头,“时局叵测,得一个有头脑的妻子,好过不知人间险恶的闺阁弱质。窦郎君对儿情深义重,儿对窦郎君敬重感激,郡主若肯成全,儿定然竭尽全力孝敬郡主,服侍窦郎君,哪怕粉身碎骨,也绝无二话。” “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过我这一关。”南川郡主冷笑,“晏平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阴沟里的泥,也敢妄想摘得明月?” 苏樱仰头看她,她高高在上,美丽冷酷。轻视,作践,种种待遇她都有所预料,可事到临头才知竟会如此伤人。可她怨不得别人,带给她那么多无法抹去的污点的,是她的生身母亲。 深吸一口气将涌动的自怜全都压下去:“苏家之女,崔家之孙,出身不为卑微。窦郎君是天潢贵胄,儿亦是名门之后。儿常听窦郎君提起郡主与窦节度伉俪情深,神仙眷侣一般,郡主仁慈,难道忍心棒打鸳鸯,让窦郎君遗憾痛苦?” 伉俪情深,神仙眷侣,从她口中说出来,真是可笑。她死死拿捏着窦晏平,逼得她束手束脚,她比崔瑾狡诈太多。南川郡主站起身,冷冷道:“你确定要执迷不悟?”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②苏樱垂头,“不为执迷。” “好,”听见南川郡主冷冷说道,“但愿你不会后悔。” 衣衫带起一阵冷风,南川郡主迈步向门外走去,苏樱快步上前替她开了门,南川郡主回头,她看着她,语声轻柔坚定:“儿不会后悔。” 一两丝光亮从飞檐的阴影里漏进来,照着她柔婉眉眼,眸子是不很深的黑色,黑眼珠大而圆,眼型长而弯,于是她的容颜便呈现出一种介乎天真与狡黠之间的,怪异的熟悉感。前尘往事一霎时汹涌而来,南川郡主猛地转过头:“回府!” 侍从簇拥着向外走,苏樱默默跟在身后相送,崔琚匆匆赶来:“怎么样?” “无妨,”苏樱望着远去的车驾,“舅父放心。” 南川郡主已经沉不住气了,再等两天,必有结果,可是窦晏平,他还支持得住吗? 车马如风,快快向郡主府行去,南川郡主打起帘子:“去王府。” 苏樱这条路走不通,还得从窦晏平下手。他一向敬爱遂王,请遂王出面劝解,或者有用。 车驾改道往遂王府行去,南川郡主看着车檐下晃动不停的垂珠,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昨天她已请了窦老夫人来劝,窦晏平丝毫不为所动,就算请父亲出面,真的有用吗? 王尚书府。 裴羁听完张用的密报,点了点头:“把窦郎君的东西送过去。” 南川郡主无功而返,不得不请遂王出面劝说。不会有用的,他了解窦晏平,本就过于诚挚纯良,又是平生第一次对女子动心,迷途之中,势必难以回头。 “裴兄,”边上的王家四郎君写完了诗,笑着提醒,“香快燃尽了。” 今日诗会以焚香计时,香尽诗未成者便要受罚,裴羁抬眼一望,博山炉中香烟袅袅,只剩最后一星火光,提起笔一挥而就:“幸不辱命。” 王四郎移步来看,抚掌赞道:“好诗,好诗!” 不远处,正在作画的王六娘王濯闻声回头,隔着扶疏的花影,偷偷望向裴羁。 高,比赴诗会的所有男子都高,一眼便能看见。雅,修眉凤目,卓然独立,如野鹤立于人群。稳,因为作陪的都是王家郎君,所以出了诗题后他一直不曾写,直到其他人做完了他才动笔,分明是谦让主人,不想过于展露锋芒。 “如何,”王四郎的妻子在旁相陪,笑问道,“六娘可还满意?” 王濯脸上一红,连忙回头继续作画,只是到底慌乱,错拿了染色的朱笔,在牡丹叶子上画出一条深红的叶筋,惹得女伴们全都笑了起来。 笑声越过花圃隐隐入耳,裴羁抬眼。 今日名为诗会,实则是他与王六娘相看,大家巨族不会像市井门户那般男女拉在一处对面相见,多是寻个事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既看品貌,又看才学。 譬如今天,他在牡丹花圃东边的二层楼台上,王六娘在花圃西边的凉亭中,隔着花影彼此都能看见,亭中着藕色衫子的便是王六娘,仪容举止,确如传闻中那般端庄大方。 眼前蓦地闪过苏樱的脸,水眸红唇,盈盈欲诉。裴羁心头一燥。 窦晏平是生平头一遭,他也是,但他并非动心,无非因为不曾近过女色,先入为主,一时失了掌控。有些事须得知晓滋味,才能祛除魅惑,彻底抛却。 再等一天。明日南川郡主必会来寻他,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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