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张法成一个耳光甩上去,“废物!” 嗢末坊。 前门处杀声震天,粟特援兵已然赶来,与嗢末人前后夹击,围住吐蕃兵,徐坚还在厮杀,康白急急道:“徐兄不可恋战,保存实力!”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还有城南门要守,必须保住尽可能多的人手。 “我知道,”徐坚挥刀挡开一个吐蕃兵,“咱们得掩护孩子们脱身。” 康白回头,苏樱拉着高善威的孙女,领着上百老幼妇孺正往坊外走,必须让她们安全离开才行,这场血战似乎无法避免。转回头,火把光下看见吐蕃兵脖子上、发辫上闪闪发光的金饰,还有蜜蜡、珊瑚等物,吐蕃人,最喜欢这些漂亮闪光的珠宝。心中突然一动,飞快说道:“撒钱!” “什么?”徐坚不懂。 话音未落,满天都是金叶子、金珠子乱飞,却是康白将怀里所带的财物尽皆抛出,撒向吐蕃兵,士兵们愣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纷纷去捡,康白高声道:“撒钱,快!” 四面无数人响应,粟特商人多金,随手抛撒便都是金光闪闪,一时间满地都是金银珠宝掉落的声响,那些吐蕃兵再顾不上厮杀,低着头拼命捡着,还有为了抢东西打起来的,康白沉声道:“走!” 丁壮断后,掩护着妇孺飞快地向龙天寺方向奔去,牛车、驴车还有手推车一齐出动,在黑夜里汇成粼粼的声响,苏樱走在最前面,在深夜的清寒中,望向节度使府的方向。 他现在,怎么样了。 密道中。 厚厚一堵夯土墙拦在面前阻断道路,裴羁抬眼,张伏伽低声道:“是出口。” 他在墙上一掀一拧,厚厚的土墙推开,露出极窄的通道,张伏伽夫妇当先过去,裴羁几个跟着穿过,夯土墙无声无息关上,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却像是许多人一齐嚷叫似的,裴羁低眉:“节度使,只怕是找到入口了。” “有许多岔道,足够他们找一会儿。”张伏伽又拐了一道弯,打开顶上的暗门,“咱们去别业与敬真会合。” “不可。”裴羁咳了一声,掩袖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张法成必定在那里等着。” “可是,可是,”张伏伽一连说了几个可是,自己也知道他说的对,心如刀割。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张敬真落在张法成手里绝不会有好结果,但他是河西节度使,他首先得肩负起的,是河西数十万百姓的安危。深吸一口气看向张夫人,夫妻相视,尽皆含着泪光,了然了彼此的心意。张伏伽一横心:“那么,我们去城中联络老部下。” 暗门开了,清寒的夜风闯进来,裴羁掩着唇极力压下咳嗽,思绪有一霎时飘忽。世间竟有这样的夫妻,从前他以为娶妻不过是绵延子嗣,为贤内助,以为世间情爱无非是崔瑾三嫁三离,裴道纯为色相所迷,到如今才知,原来世上还有张伏伽这样的夫妻,相知相敬相爱。他和她,还有没有机会做一对这样的夫妻? 目光在此时看见茂密的桂花林,原来这出口,开在节度使府的外苑。“节度使想先去找谁?” 张伏伽道:“豆卢军封永存。” 裴羁顿了顿:“封将军另有要事。” 张伏伽一惊,抬眼,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他竟然联络了封永存?他一直关在客院,几时联络的?一时只觉得眼前苍白消瘦的青年深不可测,沉吟着又道:“左军营孙成,亦可信任。” “那就去找孙成。”裴羁当先穿过桂花林,香气馥郁,沁入心脾,想起当时在露台上与她那隐秘的相望中,亦有桂子香气,暗中流动。 龙天寺。 山门前栽着几株桂花,夜风一吹,暗香浮动,苏樱有一瞬间想起露台上的桂花香气,裴羁隐在黑暗中望向她的眼,随即寺门开了,守夜的火工道人走出来:“施主何事?” 苏樱定定神:“画师叶苏,同康白郎君、徐坚郎君,求见主持方丈。” 门内有脚步响,灯火次第点亮,不多时龙天寺主持圆觉由知客僧陪着走出来:“阿弥陀佛,夜色已深,几位檀越所为何事?” “张法成里通吐蕃,谋害节度使,如今又在城中屠杀嗢末人,”苏樱合掌为礼,“求方丈慈悲怜悯,允许这些老弱妇孺在藏经洞中避难。” 先前她在龙天寺画经变图时偶然得知,后山上有一处极隐秘的藏经洞,藏着寺中最珍贵的典籍,除了主持方丈和几位高僧,其他人都不知道在何处。 “这,”知客僧疑惑她怎么会知道这等隐秘事,踌躇着抬头,看见队伍里无数浑身浴血的男人,最前面的康白和徐坚他都认得,在城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既然带着妇孺投奔,应当不会说谎,可是佛门清净地,又如何能沾染俗事?低声向圆觉道,“主持方丈,藏经洞乃是佛门重地,俗世人不得擅入,而且他们都带着血,会招致血光之灾啊。” “带他们去藏经洞。”圆觉合掌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佛祖有好生之德,我等佛门底子,岂能坐视不管?” “这,”知客僧还在犹豫,“这么多人,藏经洞也装不下呀。” “速去梵音寺告知不嗔方丈,他那里当也有地方,可安置剩下的人。”圆觉道。 “若是吐蕃军队追过来要人怎么办?”知客僧急了。 “有老衲应对,”圆觉长长的白眉低垂下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沉重的山门在面前无声无息打开,火工道人引领着,带着妇孺们往后山去,康白和徐坚都没有动,苏樱停步,康白淡淡蓝色的眸子看着她,低声道:“叶师,保重。” 妇孺们有了容身之地,他们这些男人,也该回去杀敌了。 他率领众人离去,苏樱目送着,眼前再又闪过节度使府大门内裴羁浴血的身影,突然间恐惧到了极点,急急合掌向天祝祷:满天神佛保佑,这一面,万万不能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月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这动荡血腥的中秋夜终是过完了大半,密道中的士兵们还在逐个搜寻每个岔道,大街上再没有游人,只有无数士兵打着火把巡行,搜查嗢末和粟特人的下落,裴羁随着张伏伽在黎明前最浓密的黑暗中隐入左军营前的校场,看见月轮在乌云后露出淡淡的影子,天就要亮了。 卯初二刻,城南门。 康白和徐坚带着人,趁着最后的黑暗悄无声息靠近,城门楼上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着,垛口上点着火把,在夜色中拖出飘摇的光影,翁城中有几个妇人提着篮子正往这边走,是前来给夫婿送早饭的女人,但,都是吐蕃女人。 “那个就是阿摩夫人的侍女。”康白指着最前面一个妇人说道。 徐坚点点头,不动声色摸上去,突然从背后一扑,扼着那女人的喉咙拖进了阴影里,那女人的同伴还不曾反应过来,接二连三也被拖走,城门上的士兵听到了动静急急走过来张望,城下空无一人,不知哪里惊出一只猫儿,喵喵叫着跑了过去。 右军营校场。 城中各级官吏和诸军将帅不到卯时便已被传令兵叫起,一齐带到这右军营校场,抬眼望去,校场正中设着高台,应当是张伏伽观看军演的座位,此刻座位上空无一人,当时要到卯正准点时才会过来。 一名左军营校尉低声向伙伴道:“许久不曾见过节度使了,昨天中秋,节度使也不让去府上拜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四面响起地动山摇般的动静,校尉急急回头,就见右军营士兵荷枪持刀列队进入,最前面一人骑在马上趾高气扬,不是张伏伽,是张法成。 天边一轮血红的太阳慢慢露出山巅,士兵们手中兵刃映着日光,凛凛的寒光,校尉本能地觉得不对,军演该当各军一齐入场,为何到现在还不见其他营寨?而且张伏伽最倚重的豆卢军也不见踪影,他们这些将官的队伍里,也看不见封永存。 向同伴靠近了些,压低声音正想说说这蹊跷事,忽地听见传令官高喊一声:“上前见礼!” 边上的士兵押送犯人一般,押着他们来到高台下,张法成端坐其上,点点头吩咐道:“除兵刃。” 士兵们立刻上前来解兵刃,那校尉觉得不对,用力握住不准士兵强夺,高声争辩道:“二将军,军演时我们都得指挥本部军马,如何能除兵刃?”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惊叫,校尉抬眼,最边上一个交了兵刃的校尉被右军营士兵一刀劈翻,紧跟着又是几个文官,校场上霎时一片血光,校尉立刻拔刀:“弟兄们,情况不对!” 此时都已经觉察到不对,但四面八方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一齐涌上,将他们这些人牢牢围在中间,校尉劈翻一个吐蕃兵,又被另一个一刀砍在胳膊上,大刀脱手,在煌急疑惑中看见天边血一样的朝阳,听见张法成冷冷的声音:“一个不留,全都杀了。” 又一个士兵挥刀劈下,校尉在绝望中,突然听见奔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近前:“张法成里通吐蕃,叛国叛军,传我号令,杀!” 是张伏伽,节度使来了!校尉陡然生出无数力气,徒手抢过吐蕃士兵的大刀,一刀劈过去,看见大宛马飞也似地冲进校场,马背上一人须发花白,凛凛如同天神,正是张伏伽,身旁跟着左军营的孙成,还有几个左军营的将官,校场外烟尘滚滚,是数百左军营的士兵,校尉在激荡中大喊一声:“弟兄们撑住,节度使来了!” 被团团围困的众人顿时都生出无限勇气,不顾生死厮杀着,极力向张伏伽的方向靠拢,高台上突然响起一声:“张伏伽,你看看这是谁?” 张伏伽抬眼,阿摩夫人带着几个吐蕃将官,押着张敬真慢慢走上高台,她脸上依旧带着平日里谦和的笑:“张伏伽,放下武器,不然我就杀了他。” 校场外,裴羁登在瞭望塔上,看见张敬真平静的神色,看见张伏伽痛苦扭曲的脸,随即他取下背上铁弓,嘶哑着声音喊了声“儿啊”,跟着搭弓张箭,瞄准张敬真。 日头飞快地升高,远处传来悠悠荡荡,佛寺的钟声,裴羁抬眼,望向龙天寺的方向。她在那里,他到今天一早联络上康白,才知道她没能出城,为了她,这一战,他必须胜。 龙天寺后山。 藏经洞与山壁毫无两样的洞门紧紧锁闭,隐藏住洞中的一切,孩子们还在梦中,绵长安稳的呼吸声,苏樱彻夜未眠,靠着石壁,极力听着外面的动静。 钟声敲响了,龙天寺的晨钟与日出一致,眼下应当已经是卯正了,裴羁他,还好吗?眼前不断闪过他浑身浴血站在门内的模样,想得痴了,听见极远处沉闷的,隐约的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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