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里,阿周心里猛地一跳,生怕裴羁被杜若仪说服,哽咽着抱紧苏樱:“小娘子。” 听见她淡淡道:“没事。” 阿周总觉得她说话的语气仿佛跟之前不一样了,低头看她,她转开脸,却又是疑惑中略带迷茫的神色。 卧房外。 裴羁沉声道:“孩子会留着,我会娶樱娘。一切后果我自会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杜若仪厉声道,“你不仅是你一个,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还有你妹妹!” 裴羁沉默着,没有回答。 所有后果他都能应对,唯独裴则。 这件事,他对不起裴则。 “你妹妹如今是郡王正妃,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多少人等你拿她的错处?你做出这种事让她如何在郡王府立足?”杜若仪咬着牙,“如今相王入主东宫,你妹夫曾经议过立储,自然是要赶尽杀绝以除后患的,你妹妹本来就千难万难,你却在这时候,弄出这种事!” 裴羁顿了顿:“我会处理。” “你处理得了吗?”杜若仪反问道,“天家之事,你能左右?” 裴羁抬眼看她,没有说话。 屋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一墙之隔,阿周额上冒着冷汗,紧紧抱着苏樱。以为只是娶妻,却不想内中复杂曲折,竟有这么多隐情,听杜若仪一样样说来,才知道娶了苏樱,竟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裴羁会不会反悔? “周姨,”听见苏樱低低的声音,“咱们现在在哪儿呀?” “邺城,”阿周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时候问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裴郎君说明天启程回魏州。” 看她长长的睫毛垂下去,又不言语了。 卧房外。 杜若仪定定神。知道他一旦拿定主意,便绝不会再听人言,但事关重大,岂能任由他一意孤行?决定自己退让一步,好生劝一劝。放轻了声音:“三郎,从小到大你要做什么我从不曾拦过,但是这次,你得听我的,落了那孩子,等过上两年,你纳她为贵妾也可,你若真是想娶,再等等,时机到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请恕儿子不能从命。”裴羁知道她是行缓兵之计,“孩子要留,我会尽快与她成亲。” 明媒正娶,如梦中一般,将她迎至青庐,看她慢慢为他放下团扇。 他已经错过太多,这一次,不能再错。 杜若仪顿了顿:“你一定要执迷不改?” “绝不更改。”裴羁抬眉。 “好。”杜若仪耐心耗尽。垂目,昏暗光线中,他萧萧肃肃的轮廓渐渐与裴道纯重合。曾以为这个儿子肖似自己,到头来才发现,他依旧只是裴道纯的儿子。冷冷道,“裴羁,你不孝不悌,罔顾人伦,一意孤行,你父亲自身不正,不能训诫你,今日我便亲自训诫。” 扬声:“来人,上家法。” 门开了,侍婢犹豫着慢慢走来,将怀中抱着的布囊双手奉上,杜若仪刷一下撕开布帛,露出内里两尺多长,三寸来厚,颜色深朱的荆木板。 裴氏家法。裴羁安静地看着,幼时开蒙,裴道纯曾取出这家法以为震慑,只是他从小到大从不曾有半点行差步错,是以这家法一直都是摆设,却不想在此时此地,重又看见家法。 “今日我便要行家法。”杜若仪垂目看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裴羁,你此时悔改,还有余地。” 裴羁低头:“儿子不会改主意。” 啪!杜若仪咬牙,重重落下一板:“逆子!” 卧房里,阿周心里扑地一跳,脱口道:“阿弥陀佛,他背上还有伤,怎么受得了?他怎么也不说一声?” 怀里的苏樱抬眼,沉默地看着。 卧房外。 啪啪!杜若仪又是重重两板下去,觉得打上去时仿佛有些异样,仿佛衣服底下还有东西似的,但此时大怒之中也无暇细究,又看他一言不发,明显并不准备悔改,下手太重,自己也觉震得手腕发麻,在愠怒中将家法交给侍从:“你来!” 侍从不敢不听,接过来轻轻打了一下,杜若仪厉声道:“用力,敢有徇私,一道处置!” 侍从无奈,也只得高高扬起,重重一板下来。 啪。裴羁低眉,一言不发受着。他不会落掉那孩子,更不会让她做妾。他已经错待了她,便是千倍万倍弥补也不能够,又如何能让她再受委屈。 啪啪。接连又是几板,十几板,几十板。背上的伤已经彻底撕裂,自己也能感觉到血肉模糊,一片黏腻,裴羁沉默着,将脊背再又挺直。 杜若仪死死咬着牙。知道他性子一旦决定就绝不会回头,但又盼着他能求饶,打在他身上,她为娘的,亦不是不疼。但他竟顽固至此,自始至终,连哼都不曾哼一声。在激怒中夺过侍从手中家法,亲自又是重重一:“逆子!” 却在这时,看见深朱色的荆木板上,一点深浅不同的红色。 门外,张用终于忍不住,飞跑着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夫人,郎君他背上有重伤,经不起责打,求夫人息怒!” 吴藏几个跟着跑进来,待要跪下求情,裴羁抬目:“退下。” 张用只得起来,磨蹭着不肯走,看见杜若仪一怔:“什么伤?” “退下。”裴羁沉声又道。 张用不敢再说,只得一步挨着一步退下,杜若仪定睛细看,这才发现裴羁脸色苍白,额上涔涔的都是汗,绯衣上一片一片深红,不是血又是什么? 心里砰砰乱跳起来,打得再狠,也不至于立时就出血,抓着他衣领一扯,裴羁皱眉偏头,一阵钻心的疼,杜若仪俯身细看,肩膀上包着纱布,白布已经被血染红,跟外袍粘到了一起,撕不开了。 抖着手想要细看,又不忍再看:“你,你……” 一时间悲从中来,哽着喉咙骂了句:“冤孽,冤孽!” 一生刚强,从不肯当着人落泪,杜若仪低着头,疾疾出门。 “郎君!”张用立刻冲进来,同着吴藏几个扶起裴羁,待要送进卧房,裴羁沉声道:“去厢房。” 自己也能感觉到背上已经是血肉模糊,大夫来了必是一番大动干戈,到处都是血腥,只怕要惊吓到她。 一群人簇拥着往外走,卧房里阿周急忙要开门去看,苏樱一把拉住:“周姨等等。” 阿周回头,她抿着唇低着头,半晌:“我有点怕,方才外面是怎么回事?” “那是裴郎君的母亲杜夫人,”阿周叹口气,她此时什么都不记得,也就不知道从前的纠葛,这样也好,“小娘子别怕,裴郎君肯定会娶你的,有他给你做主,不会有事。” 她低着头半晌不说话,末了:“明天真要去魏州吗?裴郎君受了伤,怎么走?” “我也不知道,”阿周摸摸她的头,“小娘子,去看看裴郎君吧,他这顿打,是为你挨的。” 苏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厢房里。 血水一盆盆端出去,伤口的皮肉跟布帛粘连,扯一下就是钻心的疼,但又必须撕扯开,否则皮肉布帛长到一起,将来整个都会坏死。大夫处理了半天,手都抖了,见裴羁始终一言不发,连疼都不曾叫过一声,自己心里也觉惊诧,忍不住问道:“郎君要不要服点止疼的药物?” “不必。”裴羁道。 嗤,又一小块布帛连着皮肉撕下来,裴羁眉头一压,看见门外苏樱的身影,她来看他了。 但他这幅样子,又怎么能让她担心。沉声吩咐:“请娘子回去。” 侍从连忙出去,恭敬说道:“郎君请娘子先回房歇着。” 药童端着一盆血水急匆匆走出来泼在门外,苏樱向里一望,裴羁赤着上身趴在榻上,大夫的身影挡住脊背,看不见具体的模样,他向她摆摆手:“回去吧,我无碍。” 苏樱点点头,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 伤口清理好重新包扎,此时已经坐不得,裴羁趴在榻上,听见轻盈的脚步声,眼前白裙一晃,苏樱来了。 低着头皱着眉,轻声问他:“你,你好点了吗?” “不妨事,”裴羁抬头,对上她水濛濛的眼,“这里不好闻,你回去吧。” 到处都是血腥味,她一向爱洁净,必然很难忍。 苏樱在塌前蹲下,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背上的伤被衣袍盖住,并不能看见半分,低声道:“疼不疼?” 裴羁想说不疼,看见她微红的眼梢,话到嘴边又改口:“疼。” 的确很疼,便是他,也觉难忍。但她来了,只消她轻轻抚慰,他便能忍。 苏樱抿着唇,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去叫大夫。” 起身要走,裴羁一把拉住:“不用。” 只是这么幅度极小的一拉,已经扯到了伤口,裴羁压下撕裂般的疼痛,轻声道:“不用找大夫,你看看就好了。” “我?”她低头,懵懂的眼,“可我不会医术呀。” “你会的。”裴羁仰脸,轻轻拉她到身前,微凉的唇凑上去。 她忽地转过脸,嘴唇擦着她的脸颊过去,裴羁垂目,看见她低垂的眼睫。
第58章 乌黑纤长的睫毛, 鸦羽一般垂下来,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绪,可方才那一刹那间, 他分明看见了, 她的目光冷淡、生硬, 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切。 让他心里陡然一凛, 那电光火石之间的她, 仿佛突然变成了那个冰冷强硬, 一心只想摆脱他的苏樱。裴羁迟疑着,紧紧握住她的手:“念念。” 她顿了下, 随即如梦初醒一般, 急急挣脱他站起身, 羞得不敢抬头:“你, 你做什么?” 胳膊被她甩开的动作一带,牵拉到了伤口,又一阵撕扯的疼, 她转着脸羞得不敢看他,脸颊上渐渐晕染了浅红, 那点疑心像墨点子落进水里, 眨眼就已经稀释干净,裴羁向前挪了挪, 轻轻抓住她一点袖子:“念念, 别怕。” 她眼下什么都忘了, 纵然知道他是她夫婿, 也不记得他们之间曾有过那么多亲密时刻, 他突然要亲她,她害羞不肯也是正常, 他方才有点太心急了。 苏樱咬着唇,垂着眼皮不肯看他,直往后面躲,裴羁一只手撑着短塌的边沿想要坐起,稍一用力背上便是一阵锐疼,不觉皱了眉。 “怎么了,又疼吗?”苏樱没敢再躲了,伸手想扶,到跟前又缩手,转过了脸。 “不疼,”裴羁深吸一口气,忍着疼到底坐了起来,轻轻拉她到近前,“不要怕我,我们是夫妻,再亲密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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