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懵懂着一双眼向窦晏平点头,裴羁转过脸,深吸一口气。 从前觉得气度容量是男人必要有的,此时才发现,所谓气度,直是把那酸苦的药汤,一碗碗全灌进自己肚子里。 他就不该让窦晏平见她,他与她也有许多过往,他也一个人跟她说,让她想起来。 窦晏平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心中恨怒难消。裴羁是故意的,上次突然说崔瑾的死与母亲有关,为的是在他心里埋一根刺,离间他和苏樱,这次竟又把父亲也牵扯进来,简直荒谬! 父亲洁身自好,这么多年连个妾侍都不曾有,又怎么可能跟崔瑾扯上关系?况且父亲常年都在剑南——心里突然一凛,崔瑾先前嫁在锦城,距离父亲的治所梓州,只有一天的路程。 心里砰砰乱跳起来,又想起裴羁绝少虚言,即便是怀着卑劣的目的骗他去了剑南,但临行时交代的那三句话,却是半点也不掺假,他也正是依着那三条,顺利平定乱局。那么这件事…… 急急唤过窦约:“你回长安一趟,催着那边尽快送叶儿过来,再有,再有。” 他犹豫着半天不曾开口,窦约忍不住提醒:“郎君?” 窦晏平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悄悄去郡主府和窦家打听打听,郡主与崔瑾崔夫人是否相识,还有,还有……父亲留下的这根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眼看窦约飞跑着走了,窦晏平定定神,慢慢往回走去。 不能乱了阵脚,裴羁重重诡计,都是为了阻挠他们两个,他得稳住,不能被他扰乱了心绪。 堂屋。 裴羁目送着窦晏平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唤过彭成:“回长安一趟,查查当年南川郡主与窦玄定亲成亲的始末,还有窦玄,可曾与崔瑾相识。” 回头,对上阿周躲闪的目光,裴羁慢慢走近:“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此事迟早我会查清,你只要牢牢记得,不该接近念念的人,就不能接近。” 他有预感,那三个人之间必然有极深的纠葛,真相对他有利。 为了让苏樱尽快好起来,他可以让窦晏平来见她,但窦晏平休想带走她。“退下吧。” 阿周慌慌张张走了,裴羁挨着苏樱坐下来:“可曾想起来什么?” 苏樱垂着眼皮,半晌,叹了口气:“没有。” 裴羁看见她黯然的脸色,心里一阵怜惜,轻轻搂她在怀里:“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好,我都听你的。”苏樱靠着他,看他眉头一紧,连忙又起来,“是不是弄疼了你吗?” “没有,”是有点疼,但只要抱着她,再疼他也能忍,裴羁紧紧抱住,“念念,等到了魏州,我们就成亲。” 苏樱怔了怔:“要那么赶吗?” 要。一天也等不及,窦晏平虎视眈眈,她随时可能想起来,他急需要一个保证,一个即便在她想起来时,也能让他名正言顺留在她身边的保证。裴羁哄劝着:“不算赶,等事情筹备完,也到了六七月间了。” 她腹中的孩子,那时候也该显怀了,自然是要遮掩的。裴羁试探着:“念念,你这两天身体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没有。”苏樱抬眼,看着他背上明显鼓起来一截的包扎,“你伤得那么重,要么明天不要走了?我不放心。” 让他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飞快地在她脸上一吻。 她立刻便转开了,整个人也开始躲,裴羁拉回来,叹息着:“念念,不要躲我,我们之间比这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你眼下,大约还怀着我们的骨肉。” 她怔住了,苍白着脸:“你,你说什么?” “别怕。”裴羁拥她入怀,轻轻吻着,“眼下月份太小,诊断不出来,再过两天应该就有准信儿了。你放心,我会尽快安排成亲,不会让外人发现。” 她挣扎着,到底还是让他如愿,猫儿似的,小小一团依偎在他怀里。她似乎是相信了他们之间极是亲密,放松了身体,声音也轻柔下去:“你母亲是不是为了这个生我的气?” “不是,她是生我的气。”裴羁抚着她单薄的肩膀,觉得怜惜,又是一吻,“你不用管这些,一切都有我。” “可我还是想见见她,见了面说清楚了,她也许就不会讨厌我了。”苏樱在他怀里,闷闷的声音。 “母亲性子刚强,一时半会儿只怕转不过弯来。”裴羁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乖,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扶她起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时辰不早了,你收拾收拾早些睡吧,别怕,我就在外面守着你。” 夜色深时,杜若仪独自站在院外不远处,望着堂屋里一直不曾熄灭的灯火,无声叹息。 三更天了,裴羁到现在还不曾睡,时不时还有侍从进门出门,他是在筹划回到魏州后的应对。伤成那样却片刻也不肯休息,为了苏樱,他竟是要呕出心血才肯罢休吗? 心绪复杂到极点,快走两步想要敲门,到底又忍住,转了回来。 这个儿子自小就有主见,又且天资极高,要做什么从没有不成的。眼下她逼得越紧,只怕越激起他对抗之心,事与愿违。她得好好想想,找一个两全的法子,守住他的前程。 夜风凉凉的吹着,杜若仪望着堂屋摇摇的灯火,心里突然一动。 苏樱失忆了。失忆了,忘了姓名,忘了父母,失去了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就可以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除了苏樱。 杜若仪长出一口气,破局之法,原来藏在此间。 堂屋里。 案头的公文一样样批好放下,裴羁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轻着手脚走到卧房门前,侧耳凝听。 里面安安静静,苏樱睡着了,想来是睡得香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裴羁微微闭着眼睛,在脑中将诸般事务,迅速又过一遍。 明日返程诸般事务都已经安排妥当,连夜送来了蒲轮安车,她坐着也不会颠簸。离开魏州将近两个月,城中局势千变万化,各处动向还需进一步确定,尤其是牙兵那边。田昱虽然信任他,但田昱的几个子侄对他颇为忌惮,又有暗自与牙兵来往的,须得防备这些人对苏樱动念头。 千头万绪尽皆涌入,裴羁又等了一会儿,确定苏樱无事,这才走回去在榻上睡下。背上有伤不能躺卧,便只是趴着。一整天劳累辛苦,此时伤口疼痛肿胀,木榻短小,他身量又高,趴在上面两只脚都垂在榻外,绝不算得舒服,但,能守在她身边,隔着一道墙与她共眠,心里的快意,已经压倒了身体的痛苦。 却在这时,听见卧房里低低一声呻吟。苏樱的声音。 裴羁一个激灵坐起来,动得太快扯到伤口,根本也顾不上,急急走去卧房门前,听见里面又是一声呻吟,再等不得,推开房门:“怎么了?” 黑暗中看见苏樱模糊的轮廓,她双手交叠捂着肚子,低声道:“肚子疼。”
第60章 看看已经是三更天, 窦晏平彻夜难眠,索性披衣起床,在庭中漫步。 眼前不停闪过的, 只是苏樱的脸。藏着轻愁舒展不开的眉, 带着懵懂疑惑, 怯怯看他的眼, 还有他拔剑时, 她脸上一闪而逝的紧张。她不记得他了, 但她仿佛,还是很关切他。 让他心里热着, 凉着, 像钝刀子割着, 一阵阵夹杂着甜意的酸苦。 她不记得他了, 他得再耐心些,帮着她早点想起来。可等她想起来以后,他该怎么办? 魏州是裴羁的地盘, 他势单力孤,想要带她走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 况且到剑南一路数千里, 仅凭着一腔热血,肯定是不行的。 要有兵, 要大权在握, 才能与裴羁抗衡。 压抑的胸臆霎时间郁积到极点, 窦晏平昂着头, 想长啸, 想大叫,到最后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 默默在庭中走着。也许是出身太过优渥的缘故,他对名利一向不怎么看重,到此时才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权势,是如此不可缺少,没有这些,他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 好在如今,他已经有了起点。资州刺史虽然不是封疆大吏,但也是一方要员,最重要的是,他有兵。这两千牙兵虽然有一半病老,但都对他忠心耿耿,这个起点,并不算低。 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万事随缘,只凭着一腔热血就敢去闯,他得学会谋略筹划,学会官场上的弯弯绕,他得爬上去压倒裴羁,才有能力保护她,才有能力与家中对抗,娶她。 在澎湃的心绪中快步走出庭院,望向苏樱的方向,却突然发现那边院子里灯火通明,大门开了,有侍从飞快地跑出去,向旁边大夫们住的地方跑去。是去请大夫,是不是她有事? 窦晏平飞跑着冲了过去。 另一边,杜若仪也发现了异样,连忙唤过侍从:“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她怕的是裴羁伤情反复。心中有几分懊悔,在夜色中不停地来回踱着步。这是她是头一次训斥儿子,更是头一次动手,气头上下手原本就狠,哪知道事情这么寸,刚好赶上他受伤,如今半夜里这么大阵仗到处找人,难道是伤情反复,发冷发热? 再耐不住性子,急急忙忙正往跟前走着,侍从回来了:“夫人,是苏娘子生病,郎君叫大夫过去看看。” 杜若仪松一口气,随即又起了淡淡的愠怒。遥遥望见院门前七八个大夫都从睡梦中被叫起来,衣冠不整地往里面去,侍从们举着火把照得半天通明,附近的村民也被惊动的,鸡鸣狗吠,还有人披衣起来观瞧。 如此行事,她竟找不出一丁点从前裴羁的影子。从前的裴羁诸事务求简便快速,再大的事也都是悄无声息地办完,她敢说若是这次病的是他,断断不会弄出这么大阵仗,但为了苏樱,他可以。 鬼迷心窍,面目全非。 这件事,她不能不管。杜若仪在黑暗中沉默地转身往回走。裴羁已经无法自拔,那么,便是她这做母亲的出手,带他走过这一关。 堂屋里。 “大夫呢,怎么还不来?”裴羁伸手在苏樱额上摸了摸,触手湿冷,她疼得厉害,额上全都是汗,心中焦急到极点,想替她揉一揉捂一捂,又不敢乱动,只是低声安慰着,“别怕,大夫马上就来,来了看看就好了。” 苏樱半晌才嗯了一声,肚子里像揣着一大块冰,又像有刀子搅着拧着,难以言说的疼,咬着唇羞于喊出来,湿湿的额发被裴羁拨开,他低低在耳边道:“疼得厉害就叫出来,不要怕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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