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凤仪第一次见到内阁首辅杨元正,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大襟斜领仙鹤补子绯袍,哪怕年近古稀亦是龙骧虎步,气势勃勃,在他身后跟着户部尚书梁杵,兵部尚书陈光卓,吏部尚书王舜。本该到场的礼部尚书袁士宏却留在内阁当值,袁士宏原是想给皇帝掠阵,皇帝却淡淡一笑, “对付这些老夫子,朕有的是法子,恩师坐镇内阁便是。” 除袁士宏外,内阁其余阁老均是杨元正一党。 此外都督府左右都督也来了,两位均身着狮子补子绯袍,左都督瞿清一面容沉肃不苟言笑,右都督秦毅却是大腹便便,满脸笑容。 杨婉告诉她,想在御前当好差事,脑子要转得快,每一位进来的官员必须记住其姓名官衔,做到心中有数,凤宁在小内使的帮助下暗暗认人,正轮到最后一个进来的右都督秦毅,对方却先打量上了她,那双眼有牛眼这般大,望过来时有些像画本子里的猪八戒。 凤宁吓得脖子一缩,那秦毅反而被她娇俏的模样给逗笑,心想来御前也很多回了,还是第一回 见着这么有鲜活气的姑娘。 几位大臣面向蟠龙宝座围成半圆落座,凤宁领着小宫女一一奉茶。 期间秦毅目光就忍不住跟着她转。 毕竟是御前,也不敢明目张胆,一面喝茶一面暗觑,她身姿高挑,身段儿柔软,忙碌在殿内,恍若摇曳多姿的朝花。 左都督瞿清一正要与秦毅说话,唤了他第一声没回应,顺着他视线望过去,顿时眉头一皱。 瞿清一不喜秦毅为人,年过六十,家里小妾十八房,府上乌烟瘴气。 凤宁与梁冰一道跪坐在后席,梁冰的父亲梁杵就在席间,几回想给女儿打招呼,可惜梁冰一丝不苟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 凤宁觉得她脾气还真是古怪。 不一会外头传来“陛下驾到”,众臣纷纷起身行礼,裴浚大步行过来,抬手示意大家免礼,方在上首龙椅上坐定。 裴浚在这些老臣面前十分和颜悦色,“今日宣诸位来,便是商议江滨一案。” 他话音刚落,内阁首辅杨元正坐着拱袖道,“陛下,江滨一案尚在其次,臣倒有一桩事想请陛下示下。”他声若宏钟,掷地有声,丝毫不觉得打断皇帝议事有什么不妥。 裴浚拨了拨手中那串佛珠淡淡一笑,“阁老请说。” 裴浚是杨元正亲自选定的主君,杨元正又是三朝元老,在朝中称得上呼风唤雨,性情也极为强势,自认为在皇帝面前能够摆摆架子。 前几日裴浚利用锦衣卫拿下吏部右侍郎,杨元正显然很不满意, “如今吏部右侍郎正落了缺,今日廷议不是选出三人,陛下可有满意的人选?” 裴浚当然不满意,这里头的人选是三品以上大臣廷推选出来的,几乎都是杨元正信任的人,再这么下去朝廷都要姓杨了,裴浚岂能容忍? 可惜他登基一年,根基不稳,除了从湘王府带来的几人,没有太多人手可用,怎么办,他决定等,朝中一定有想冒尖的臣子,等着他们主动请缨,这些臣子将来便是他的心腹。 于是裴浚笑道,“杨阁老也晓得,朕登基不久,此三人虽然名望不错,可朕还想再考量考量,此事缓一缓再议。” 杨元正面色沉了沉,却也无话可说。 接下来便商议江滨一案的处置,牵扯朝臣大约有二十多位,事实上当年江滨还来不及造反,只是打算迎立祈王与杨元正对抗,可惜江滨此人刚愎自用,被太后与杨元正夺了先机,太后借先帝由头宣他入宫,被杨元正埋伏的人手一股脑拿下。 裴浚当然感激杨元正定鼎之功,可杨元正此人也有私心,裴浚遣人查过,这一案中落马的二十多位官员,除了真正的江党外,也有几人是与杨元正结了私仇,被杨元正循着蛛丝马迹,硬安上了个党附江滨的罪名。 其中有一名老御史,性情耿直,眼底揉不得沙子,当年杨元正母亲过世,杨元正不愿守孝,示意先皇夺情起复,被老御史揪住拼命弹劾,骂他是不孝之徒,败坏风气,杨元正含恨在心,江滨一案败露后,杨元正便想方设法将二人扯上联系,将老御史下狱。 裴浚决心给老御史平反,这样的人一旦重返都察院,便可很好制衡内阁与六部。 杨元正不干,据理力争。 两厢之间也算得上唇枪舌剑。 凤宁就这么看着裴浚一人与几位老谋深算的阁老周旋,他始终慵懒地坐在上首,连姿态都没怎么变,脸上也不见怒色,吏部尚书驳一句,他便揪住吏部用官不明之处堵他,兵部尚书提出异议,裴浚便给他抛个难题,让他琢磨九边练兵一事以防范大兀铁骑南下,甚至当场给他下了一道指令,让他想个解决军需的法子出来,兵部尚书爱莫能助地看了杨元正一眼,纷纷铩羽而归。 他也就十八岁呀。 凤宁满心佩服,他姿态优雅坐在一堆阁老里,没有年轻人不该有的激进傲慢,气质沉稳内敛,语调不疾不徐精准击中对方的弱点,更重要的是凤宁发现裴浚对各部朝政了熟于胸,户部尚书答不上来的数额,他脱口而出,可见胸有成竹。 户部尚书最后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十分惭愧。 他就这么让杨元正筑起的高墙土崩瓦解。 他也不是神,私下没少下功夫吧,难怪他不喜欢愚笨的人。 凤宁咬了咬牙,心想还要更努力才行。 人不打无准备之战。 这是凤宁今日御前议事所得。 江滨一案发回去重审,杨元正被气得借口不适暗愤离去。 杨元正敢走,其他人却不敢,恰好到了正午,凤宁领着宫女内侍给诸位阁老摆膳。 凤宁路过秦毅身旁时,秦毅瞄了她一眼,这一眼好巧不巧被裴浚发现了。 同时发现的还有梁冰。 梁家与秦府比邻,梁冰深知这位秦都督的恶习,冷不丁往前一步,不着痕迹挡住了凤宁,随后亲自夹了一块藕戳到秦毅碗中,皮笑肉不笑道, “秦都督,您老牙口好,太嫩的恐没法给您打牙祭,这老藕片正好。” 这没由来的一句话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众臣惊讶地看着梁冰,又瞅了一眼裴浚的脸色。 梁冰此举当然失礼,可她顾不上,大不了回头领罚便是。 说完便面若冰霜吩咐凤宁,“陛下膳后爱喝一口酸梅汤,你去瞅瞅好了没?” 凤宁感激地看她一眼,颔首离去了。 秦毅这厢有些恼羞成怒,与裴浚道, “陛下,这妮子胆子好大,她这是御前失仪...” 除非皇帝开口,御前议事,可没女官插嘴的份。 见秦毅挤兑女儿,那头梁杵顿时不干了,朝皇帝的方向供了拱袖,瞪着秦毅道, “冰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侄女,她亲自给你夹....夹菜怎么就错了?” 众所周知,户部尚书梁杵有些口吃。 他吵不过秦毅。 裴浚明面上斥责了梁冰,让她退下去,秦毅这才收口。 膳后,官员陆陆续续离开,凤宁等他们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拧着酸梅汤前往养心殿,偏生在玉影壁处被人唤住了。 秦毅因为一桩卫所的贪污案被皇帝问话,走得迟了些,出来时便见那姑娘娉婷行来, “你是哪家的姑娘,本督怎么不曾见过你?” 凤宁对上那双赤裸裸的眼神有些犯怵,人家是一品大员,凤宁也不敢怠慢,便循着礼规,远远地朝他屈膝,“给秦大人请安,家父鸿胪少卿李巍。” 秦毅捋了捋长须,“哦,原来是李家的姑娘,你爹爹我也相识,当初你爹爹出使大兀,是我给他开得道。” 凤宁不想应酬他,便干干笑了笑。 午阳下,那张脸被蒸红了,艳若桃李,薄薄的血色娇艳欲滴,恍若是一熟透的果子,只消掐一把,便能爆出鲜嫩美味的桃汁来。 秦毅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儿,午膳喝了几口小酒,这会儿有些头脑发热,忍不住往前一步,离得凤宁近了些,“我们两府离得不远,得空随你爹娘来我们府上坐一坐...” 玉影壁横挡在养心门与御膳厨之间,这里的情形里面看不到,午时太阳热辣辣的,人都躲去了值房歇着,四周没几个人,仅有的侍卫即便瞧见了也无妨,毕竟秦毅言辞妥帖,无任何冒犯之处。 可凤宁瞅着那盯猎物的目光,心中嫌恶之至,打算打着给皇帝送汤的名义脱身,忽然一行人从玉影壁后绕出,为首之人一身明黄龙袍,不是裴浚又是谁。 大约是被他救过一次,有着天生的依赖,凤宁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裴浚没有看她,而是笑容浅浅落在秦毅身上, “秦都督怎么还没走?” 秦毅扭头发现皇帝,赶忙躬身行礼,“陛下,臣正打算离去,认出这位李姑娘是李巍之女,臣曾护送李巍出使大兀,私下有些交情,见了他女儿少不得关怀几句。” 这话很合情合理。 可裴浚阅过锦衣卫和东厂的档案,知道这位秦都督的底细。 秦毅府上的十八房美妾少说有七八房都是抢来了的,有一年秦毅上街见一少妇貌美如花,生了夺妻的龌龊心思,为了逼对方和离,他着人引诱其夫婿赌博,将那小娘子给抵卖了,人就这么进了秦府,待对方夫婿反应过来,寻到秦府,秦家反咬一口,说是那妇人勾引,你卖妻还账怎么好意思来要人,声称不怕对方去衙门告。 说白了就是以权压人。 这种人,裴浚深恶痛绝。 裴浚这个人面上看着斯文清润,骨子里其实十分强硬,御前的人也敢窥视,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于是问李凤宁, “你认识秦都督?” 凤宁跪下摇头,含泪道,“回陛下的话,臣女不识。” 秦毅见凤宁落了泪,顿时急了,“哎呀,你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我身为长辈关怀你呢,你怎么还哭了?” 说完秦毅朝两侧羽林卫和锦衣卫摊手,满脸无辜道,“陛下,不信您问一问这些将士们,臣方才可没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呀。” 皇帝治罪也得讲究个证据不是? 秦毅显然是风月场所的老手,从不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他料定皇帝奈何不了他。 可裴浚是谁? 十七岁只身入京继承大统,半路停在城郊,跟满朝文武叫板的人,谁吃得住他? 裴浚极轻地笑了笑,手里拧着那串佛珠,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你要证据是吧?” 他就是将所有人心算得死死的。 秦毅已经发现皇帝眼神不太对,那是在笑吗,那是皮笑肉不笑。 秦毅酒登时醒了大半,咽了咽嗓,干笑一声。 虽说有些犯怵,心里依然底气十足。 他是一品大都督,裴浚根基不稳,不敢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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