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宁也想得很开,既然皇帝心里没她,认定她可有可无,那么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照旧当差,等两年期满,她出宫。 虽然这般想心里如剜肉般疼,但凤宁告诉自己,要争气。 六月二十九,是每月女官出宫探亲的日子,过去三月,凤宁一次未回,这一回想起要翻译的那些书册,凤宁收拾包袱跟着杨玉苏往宫外走。 天真烂漫的女孩有一处好,心里不大搁事,凤宁出宫时还很高兴。 杨府尹早早亲自驾车来东华门接女儿,能在权贵遍地的京城当好京兆府尹,都不是一般人物,别看杨府尹长得一张黑脸,却是个女儿奴。 “闺女啊,这是瘦了吗?有没有想爹爹?” 杨府尹腆着肚子心疼地迎过来。 杨玉苏一把拍开他的手,嫌弃道,“没瞧见还有旁人在吗?”她回头朝凤宁招手, “宁宁,这是我爹!” 凤宁望着他们父女,笑吟吟上前给杨府尹行了大礼,“见过杨伯伯。” 杨玉苏与他介绍道,“爹爹,她便是我时常跟您提过的李凤宁,李少卿府上的二姑娘。” “爹爹知道,爹爹知道,”杨府尹笑着朝凤宁招招手,亲自将车帘一掀,迎着两个姑娘进去, “日头晒,快些进去歇着,里头准备了你们爱吃的糖果。” 两位姑娘一前一后钻进马车,凤宁瞥见小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果,露出惊讶,“杨伯伯准备的?” 杨玉苏耸耸肩,“我爹至今还当我三岁小孩呢。” 说完杨玉苏掀帘戳了戳杨府尹的后脊,“爹,女儿我现在不吃甜食了,可不能再胖下去。” 杨府尹扭过头朝她咧嘴一笑,“怎么,闺女长大啦,懂得爱美了?” 杨玉苏不客气瞪了他一眼,将车帘一掩,扬了他一口灰尘,杨府尹哈哈大笑。 杨玉苏坐回来,亲自给凤宁斟茶倒水。 凤宁接过果茶抿了一口,滋味清甜爽口,“这是伯母亲自酿的吧。” 杨玉苏边喝茶边道,“你别回李府,跟我回家,在我家美美吃上一顿,歇够了,晚边再回宫。” 凤宁没这么没眼力劲,“你爹娘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我何苦去凑热闹,再说了,我回府是有事的。” 杨玉苏担心道,“上回在行宫,你爹爹几次约见你被你拒绝,我担心你这一回去定要挨骂。” 凤宁凑近她,眼珠儿乌溜溜地与她耳语,“我不去见他,我就悄悄地去学堂,见见乌先生便成。” 乌先生便是李府的西席,是李凤宁的授业恩师。 李府在西侧张罗出一个单独的小院落,专给乌先生燕居,乌先生后来将此地改造成一学堂,远近稚子均可求学,所得束脩,乌先生一半交予李府,自个儿留一半,李巍此人虽在儿女身上有些不着调,对着志同道合的友人是极好的,他惜才,对乌先生以礼相待,乌先生在李府一待也有十余年。 杨玉苏在与李府相隔的一条后巷子放下李凤宁,李凤宁没往正门去,径直背着行囊来到乌先生的学堂。 尚是巳时初刻,该是学生朗朗诵书之时,凤宁抵达门前却见堂内寂静无声,悄悄推开门扉进去,乌先生穿着一件淡青长袍,靠在廊柱一侧看书。 大约是听到响动,他抬起眼来,见是凤宁,目露惊喜,“凤宁。” “先生。”凤宁笑眼弯弯,快步上前来朝他施礼。 乌先生搁下书册,含笑望着她,“回来了就好。” 乌先生身上任何时候都有一种旷远平和的气度,凤宁喜欢与他待在一处,心静,人更静。 “累坏了吧,快些坐下喝茶。” 乌先生迎着她进横厅正中的长案坐下。 凤宁将包袱搁在一旁,跪坐在他对面,二话不说便擒起茶盏抿了一口,大约是觉得口渴,她咕咚咕咚一口全部喝完了。 乌先生看着她娇憨烂漫的模样哈哈大笑,“你呀就是调皮,别噎着,若是饿了,这还有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乌先生手艺很好,书房里搁了几册做糕点的古方,凤宁做糕点的手艺便是从他学的。 这间学堂并不大,前院空旷,左右各有厢房数间,从当中一横厅相连,乌先生平日在横厅授课,厅后植了一院细密茂盛的嫩竹,乌先生崇尚不可居无竹这套,这院子虽朴素却意境悠远,每每风拂过便如凤吟森森。 凤宁边吃边环顾四周,“今日怎么无人上学?您怎么有功夫做桂花糕,您知道我要回来呀。”凤宁一连三问, 乌先生笑而不语,“你回府是有事?” “可不是!”凤宁拭了拭唇角的碎末,忙将那几册波斯文书掏出来,“有些地名不太懂,想请教先生。” 这半日,凤宁先将那些地名给弄明白,后又把裴浚要她翻译儒学经典的主意告诉他,乌先生十分赞成,看着初长成的姑娘,心中犹为欣慰,“我们凤宁长大了,都能高居庙堂闷声干大事了。” 凤宁被他说的一乐,“我这算什么,不过是给陛下打杂罢了。” 乌先生朗朗笑道,“文武百官哪个不是给天子打杂?你先生我想有这个机遇还不成呢。” 凤宁可乐呵了,装模作样拍着胸脯保证,“等哪日我在陛下跟前混出名头了,举荐先生任官。” 乌先生深深望着她,也很配合,“那为师就等着。” 至午时,乌先生亲自给凤宁下厨,凤宁挽起袖子要打下手,乌先生却是不许,“你去一边歇着吧。” 他总是那般温和,仿佛她是没长大的孩子,凤宁没从李巍处得到的宠爱,乌先生给了她。 过去凤宁每每受了委屈,来乌先生处吃他亲自煮的油泼面,再大的委屈都没了。 没人知道,凤宁喜欢吃面食,西北的刀削面,滑嫩米皮,肉夹馍,她都爱吃。 乌先生从西北边关而来,做得一手好油泼面,凤宁能吃一大碗。 用完午膳,凤宁又从乌先生温习了功课,乌先生赠了几册自己曾翻译的书册给她,凤宁如获至宝,抱着一大摞书册喜滋滋回了宫。 有了乌先生的指点,凤宁翻译起来速度快许多,白日去养心殿当差,夜里忙着温习功课,充实而忙碌,连着七夕乞巧节过了也恍然不知。 七月初十这一日,天际微微堆了些云团,虽已立秋,老天爷却拽着夏日的尾巴狠狠放了一拨余威,这两日天气燥热不堪。 几位阁老正在御前议事,当中牵扯西北通关一事,凤宁,杨婉与梁冰坐在后席旁听,期间凤宁时不时将阁老们的建言提笔记下,以备后用。 户部尚书梁杵将修改过后的方案呈给裴浚,裴浚看得入神,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风轻云淡,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闷热。 眼看快到午时,皇帝依然没有散会的架势,章佩佩担心大家受饿,挨个桌案上了一盏奶饮子,御膳厨的手艺都是极好的,几乎闻不到膻腥气,可凤宁也不知怎的,奶盏刚往她面前一搁,闻得那一丝奶腥气,腹内一股恶心涌上来,下意识捂住嘴干呕。 这一声动静吸引了御书房所有人的注意。 裴浚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再看第二眼,那孱弱的人儿伏在桌案呕得喘不过气,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贯沉稳的脸色终于出现裂缝。 他立即起身。 还有一个人比他反应更快。 柳海跟一阵风似的刮去凤宁跟前,焦急问,“凤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来人,快宣太医。”
第17章 凤宁此般算得上御前失仪,离得最近的杨婉和章佩佩岂能看着她获罪,两位姑娘手脚无比利落,一左一右将凤宁给搀出去了,凤宁只是干呕,也不曾弄脏什么,单袖口糊了些墨汁。 柳海压根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扶走,裴浚脸色无疑是凝重的,甚至此刻有些懊悔,懊悔对于李凤宁疏于看顾,害她至此,可这副神情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动了怒。 柳海深谙内情,不等他吩咐已跟了出去。 凤宁这厢被二人给搀到西围房,闻到新鲜的空气,呕吐已止了下来,章佩佩扶着她在桌案旁坐下,杨婉亲自给她斟茶,凤宁饮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入喉咙,人瞬间便缓过气来。 章佩佩抚着她凌乱的发梢问,“这是怎么了?” 凤宁满脸歉意道,“大约是清晨吃了些凉瓜,这会儿便难受了。” 杨婉轻轻嗔了她一眼,“早告诫过你们,女孩子要懂得保养身子,那些冷得辣的忌讳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吃,眼下都入秋了,还贪凉。”见并无大碍,杨婉便往外走,“佩佩,你照顾好凤宁妹妹,我先回御书房。” 柳海立在廊庑外,听得三人这些话,反而不好进去,看来凤宁姑娘自己还没当回事,不知真谛,也罢,不急于这一会儿,于是他也折回了御书房。 裴浚这边虽然脸色不好看,却还是坚持议完政事,与大臣共进午膳,偏巧没多久雷雨大作,养心殿台阶湿了一大片,内侍宫女忙着掩窗张罗,连请太医的事也耽搁了。 凤宁与章佩佩在西围房用了午膳,填饱肚子打了个盹,醒来便已生龙活虎。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酉时方停,也还真巧了,东边天的青云还不曾完全散去,西边天竟然露出一片晚霞来,半片夕阳如蒙了一层雾纱挂在天际,颇有几分西边日落东边雨的意境。 雨势稍弱,养心殿的宫人便四处忙开了,皇帝一旦想做什么事,法子有的是,该使开的人都使开了,凤宁独自一人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砖往回走。 出遵义门往北沿着深长的宫道踽踽独行,那片霞光可真美,层层叠叠的青云框出一片蓝天来,一束光从西边穿云而过,也不知遥遥射向何处,凤宁兀自弯了弯唇角,就在这时,左侧忽然响起吱呀一声,广生右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拉开。 凤宁经过此地无数次,此门从来紧锁,这还是头一次打开,她好奇驻足。说来东西六院,至今不曾安置主子,原先的太妃们都搬去了西六所,将地儿腾给皇帝的新妃子,可惜裴浚御极一年有余,后宫至今空悬。 这时门口正前方露出一张熟悉的,和善的,甚至带着几分小心希冀的面容。 “凤姑娘,快些请进吧。” “柳公公?”凤宁讶异地眨了眨眼。 柳海往里指了指,示意她跟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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