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正心下打起算盘。 什么叫你应得的? 江滨那是什么下场,他该得吗? 这一瞬,杨元正忽然领悟皇帝让他在这里办寿的真正用意。 行贺寿之名,给与他无上的荣光,然后告诉他,他如今已是位极人臣,权臣该有的荣耀他都有了,往前一步便是江滨的下场,往后一步,海阔天空。 皇帝这是逼他致仕。 想明白这一点,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额汗都滑了下来。 他这一刻忽然很佩服这位帝王心计,果真是心深似海,无可琢磨。 你以为他是宠幸,他实则敲打。 欲取先予。 有了今日亲自贺寿的宠幸,往后朝中哪个臣子还敢说皇帝不敬重他,若是他被贬被斥皆是他咎由自取,皆是他恃才傲物,目无君父。 而事实上,他也到了致仕的年纪,放下,全身而退,未尝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可他恋栈权位已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那么容易放下。 总该得一些什么吧。 杨家门楣都压在他脊梁上呢。 短暂一番权衡,杨元正心知大势已去,从裴浚踏入这个门槛,他就没了别的选择,于是他起身道, “陛下对臣恩厚泽绵,臣铭感五内,今日满朝文武在场,给臣做个见证,臣实在老了,恐无法侍奉陛下,还请陛下令择贤明,准臣致仕吧。” 裴浚闻言连忙哎了一句,摇头道,“阁老这话说错了,您不仅是三朝元老,更是朕心腹肱骨,朝廷没了你不成。” 若是杨元正聪明,隔几日上书致仕,他也就顺理成章批复,这样里子面子都有了,可现在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这话,像什么? 像他这位做皇帝的在逼他。 裴浚不是没法子逼杨元正退位,今日略施计俩,便可将杨府全家发落。 但他没有这么做,杨元正历经三朝,是真正的为国尽瘁,死而后已,即便有弄权之嫌,却也不能磨灭他的功勋,满朝文武看着,天底下百姓看着,这一场相权与皇权之争,必须和平过渡。 不仅是为了朝廷平稳,为了青史留下君臣相和的佳话,也为了他为君的底线。 君上有度,底下臣子方有节。 而杨元正之所以这么做,显然是在跟他掰手腕,谈条件。 君臣这会儿像是隔了一层窗户纸,暗自交锋,你来我回。 杨元正苦笑, “前几日御前议事,老臣犯了头风,思虑已大不如前,再贪恋权位,臣便成了千古罪人,陛下今日屈尊降贵贺臣寿辰,可见陛下怜惜臣,既然怜惜臣,还请您准了臣之所请。” “来,”杨元正忽然朝杨婉招手, “孩子,祖父老了,挪不动身子了,你替祖父奉一杯茶给陛下。” 杨婉刚奉了一盏茶不久,如今又要奉茶,寓意何在? 杨元正这是告诉裴浚,想要相权和平过渡,立杨婉为后。 杨婉此刻手心皆是汗,一颗心从未这般忐忑,稳稳接过祖父递来的茶,往裴浚迈去。 她压根不敢抬眸看他,余光瞥见那双修长的手臂,白皙分明的指节轻轻搭在膝盖,她多么盼望着他能伸手接过这盏茶,如此她使命也完成。 她盼这一日有如甘露。 可惜她终究是遗憾了。 那如玉的指尖轻轻擒住她的茶盏,没有喝,而是搁在一旁。 然后嗓音清冽问起身侧的祖父, “朕听闻杨家子弟出众,今日得了机会,阁老何不引荐?” 杨元正微微一怔,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不想立杨婉为后,作为补偿,提携杨家后辈。 这其实也是杨元正的后手。 在杨婉与杨家子弟中,皇帝总该挑一样。 虽然杨元正有些失望,却还是顺应了皇帝的心意,招手示意侯在廊庑下杨家众孙上前, “还不快些来给陛下磕头。” 裴浚一一垂问,又听闻杨家嫡次孙风神玉秀,出口成章,便当众擢升他为中书侍郎,准侍奉帝侧。 杨家真正繁盛的是杨元正嫡长子一房,可裴浚偏生提携了二房,目的也在于削弱杨家的权势,不得不说,这位年轻俊美的男子,将帝王心术玩到了极致。 今日他又是亲临贺寿,又是提携杨家后辈,杨元正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只得起身谢恩。 百官也无不信服,比起上回果断剪除杨元正的羽翼,今日行怀柔之举,如此刚柔并济,方是明君之道。 这一场历时三年之久的君相相争,至此完满落下帷幕。 如果不算杨婉的话,确实够完满的。 杨婉手心都凉了,挪着僵硬的步子退去廊庑后头,她茫然望着前面曲折蜿蜒的抄手游廊,整个人有些出神,那根一直撑着自己的主心骨骤然崩断,令她无所适从。 从五岁记事起,祖母便告诉她,她将来是要入宫的,请来宫里最严苛的教养嬷嬷教导她规矩,琴棋书画样样不落,她端庄得体,才高德厚,百官对皇后的期许,均成了她的圭臬,她活成了全京城最耀眼的牌匾,人人引她为榜样,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累不累?苦不苦? 杨婉这一刻忽觉疲惫极了,眼前垂挂的五色灯笼恍惚了,所有身影均在晃,她迷迷茫茫不知往何处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逆着人烟行到别苑西北角一处水泊,此地湖水往里弯出一个凹,建了一座水榭,杨婉独自坐在台阶,百无聊赖喂鱼。 少顷,身侧有脚步声传来,杨婉倦怠地掀起眼皮,见是凤宁,微微诧愕, “凤宁妹妹...” 方才前院的消息源源不断往水阁传送,当时蒋文若说了一句, “杨婉已成了杨家的弃子。” 听了这话,凤宁蓦地心痛,果然她出宫是对的,真正在他心里够得着分量的只有江山社稷,朝堂权势,这些女人对于他来说均不算什么。 章佩佩如此,杨婉亦是如此。 凤宁循着僻静的道儿准备离府,偏生瞧见杨婉往这里来,有些担心便跟了过来。 “婉姐姐,你还好吗?” 杨婉站起身,眼底的悲伤失落一掩而尽,如常露出端庄的笑, “怠慢妹妹了,你这是要回去?” 凤宁颔首,望着她勉强的笑容,忽然认真道, “婉姐姐,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着呀,你像是这世间一尊菩萨,没有你料理不了的难事,没有你踏不过去的坎。你是那么的完美,令人景仰赞誉,可我有时候想,你这么能干,背后得付出多少代价呀。” 明显察觉杨婉眼中有泪光一动,凤宁握住她手腕, “婉姐姐,你试着做自己,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你也只是一个方才二十岁的姑娘,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活得痛快些吧。” 杨婉怔怔立了许久,久到那道秀美的身影如霞光一般从她眼底闪逝,她方回过神,侧身望着脚下波光粼粼的涟漪,忽然纵声大哭。 凤宁这厢与章佩佩等人告辞,回了学堂,梁冰倒是好奇,非要跟着过来瞧,将跨院考察一番,又将学堂逡巡一阵,煞有介事颔首, “很不错,比在养心殿好。” 凤宁笑着招呼她用茶,梁冰摆摆手, “我还要回宫呢,改日刻好送来给你,再讨茶喝。” 梁冰这人从来干脆利落,凤宁也不挽留,送她至门口,等她马车走远,正要折回来,迎面一年轻男子缓步朝她走来,只见他面容消瘦,行路也似没那么便捷,却还是稳稳当当立在她眼前,朝她作了一揖, “凤宁妹妹,好久不见。” 凤宁见他气质大变,俨然不是过去那意气风发的少儿郎,微微吃了一惊,好半晌才认出他来, “韩公子,你怎么在这?” 韩子陵被锦衣卫打了一顿,半死不活,足足躺了数月才下地,可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越惦记着,他现在学聪明了,凤宁出了宫,他便有的是功夫与她慢慢磨。 他指了指夷学馆门前的那硕大的牌坊,笑了笑道, “你知道的,我爹爹是京营团练使,这城里的五军都指挥使司都归他辖制,我偶尔替他巡视,恰恰路过附近,遇见你,便来打个招呼。” 目光钉在她冰洁如玉的面庞,笑得温文尔雅, “希望妹妹不要觉得唐突。” 凤宁却是眉头一皱,满脸带着防备,“我们之间再无瓜葛,韩公子不应该出现在这,还请回吧。” 唯恐他仗势欺人,凤宁按捺住性子没有骂他,勉强周旋几句。 韩子陵反而悠然一笑,“妹妹怕什么,方圆数里,哪个不知你在给死去的未婚夫守寡,我既然是个死人,妹妹又何必忌惮。” 凤宁听了这话,没由来涌上一股恶心, “韩子陵,这话亏你有脸说出口,我那未婚夫指的也不是你....” “可我们确实有过八年的婚约,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眼看她要动怒,韩子陵忽然自嘲道, “妹妹,若是能得了你一丝怜惜,我宁可这会儿死了。” 凤宁听不下去了,直往门口内退,可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牌坊东侧那颗大槐树下立着一人。 他身着玄色宽袍,腰间系着一颗云龙纹古玉,挺拔俊秀,清隽内敛,天生有一种让人一眼望过去就移不开视线的夺目。 不是裴浚又是谁? 他怎么出现在这? 凤宁足足愣了半晌,以至于韩子陵靠近她都不曾察觉。 韩子陵心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得耐着性子慢慢来,于是温声道, “妹妹,你别多想,我知道自己错了,与你再无缘分,也没别的奢望,就想着平日在这附近看顾着,好叫人不要欺负你,给自己赎罪罢了。” “这是我方才在附近铺子里买的一个肉夹馍,你留着晚膳吃。”纸袋塞入凤宁掌心,韩子陵拿捏住分寸不再纠缠,转身往另一侧离去。 凤宁思绪全部被裴浚给占据,连掌心塞了东西也毫无所觉,只急忙退进门槛。 他该是恰巧路过? 又或者微服私访? 总之,他没穿龙袍,隔着远,当做没瞧见,也不算失仪吧? 再说了,他下过口谕,永远不再见她,她这也算奉旨办事。 凤宁心安理得将门一掩,将那道视线隔绝在外。
第56章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仿若有一股热浪腾腾在胸口煎熬。杀气沿着四肢五骸乱窜,又随着那扇门一掩,所有怒火凝结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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