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青黛与慕荷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伏身叩首,不敢抬头,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觅瑜也想跪在地上,避开盛瞻和的视线,把自己埋进地里。 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不明白自己在刚才怎么昏了头,说出那样一句话。 不,她更不明白的是这本书,这本歪门邪书,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案头,又为什么会叫她看见,也叫他看见。 这一定是正虚观的阴谋,因为她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他们连夜编撰邪书,买通东宫侍从,送到她的房里,以此来陷害她—— 不然她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通。 怎么会有这种书呢? 写她与太子还有奇王的香艳闺事,并且写得详实无比,仿佛亲眼所见,过程一笔不落,连“她”的心中所想都写出来了,这——这是要她的命啊!
第33章 盛瞻和屏退侍女, 凭案而坐,示意觅瑜也坐下。 觅瑜不敢坐。 他又温和地道了一声:“坐下吧。” 她才略带僵硬地应首,坐姿拘谨, 不敢有丝毫放松。 看着她的模样, 盛瞻和似乎微笑了一下, 不过觅瑜不敢确定,因为他的笑容很浅,转瞬即逝。 他合上书,看向她。 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 却让觅瑜愈感不安,似有惊雷掠过肌肤,引起一阵发麻。 她绞着锦绣宫裙, 硬着头皮开口:“瞻、瞻郎明鉴, 此书并非——” “我知道。”盛瞻和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这本书不是你写的。” 觅瑜如蒙大赦:“正是!此书不知因何缘故出现在案头,纱儿一时好奇, 便翻开看了,不曾想是这般、这般——” 她涨红了脸,说不出下文。 先时被窘迫之情压住的羞涩一股涌上,冲击着她的心湖。 她想起书里描写的那些场景, 那些香溢笔尖的艳辞情赋……她独自看时都经受不住,恨不得立时把书撕了扔火盆里, 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他刚才看见了什么情节?是她与他的?还是她与奇王的?幸好书里没有写她和汝南郡王的, 要不然她真是再没有脸面见他—— 不,不对, 在他看来,他与奇王是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书中所写的那些兄弟共……共妻的场景,都是—— 不不不,她不能再想,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过—— 觅瑜心潮起伏,面色千变万化。 她的思绪纷乱繁杂,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盛瞻和再度翻开书,视线一行行移过。 她白了脸,又红了脸,再白了脸,再红了脸,如此周而复始,反复折磨。 此时此刻,她真想掏出一包药迷晕自己,不用再面对这种尴尬的境况。 好在盛瞻和翻看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目十行,仿佛不是在读书,而是在搜寻语句,不过盏茶时分,就把整本书翻阅完毕。 翻至最后一页时,他的目光停住了。 半晌,倏尔发出一声笑。 笑声很轻,似夏日里最不起眼的一缕微风,却带着细凉的寒意,让觅瑜浑身一个激灵,一颗心高高悬起。 “瞻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盛瞻和看向她,神情平静,好似刚才的笑只是她的错觉。 “这上面写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他询问。 她小心地、诚实地回答:“只看过部分,其余尚未阅读……” 盛瞻和低眸想了想。 “你看看吧。”他把书放在凭案上,朝她推过去,“看完。” 觅瑜其实不想看,她刚才只看了一点就忍不住想吐,也不知后面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情节在等着她。 她更不想当着他的面看,尤其是在他看完之后……她的脸皮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但他开口,她只能应是,拿过书,努力稳住心神,翻看起来。 ……王妃娇弱之姿,引帝注目,亦惹皇后不喜,于中宫质询幼子,如何娶此妇人。奇王笑答:儿甚喜。 回府后,王妃被锁寝殿,不愿从。奇王曰:若不想被父皇收入后宫,便听吾命。王妃无奈从之,此后日日夜夜只承兄弟之欢。 太子与奇王素有孤名在外,手腕众多,于床笫之间亦如是。王妃每每泣而生晕,娇泪不绝,数度恳劝二人顾念腹中胎儿,皆不允,无有节制。 如此日复一日,终致滑胎小产,血流不止……兄弟二人悔之晚矣。王妃医女之身,小产后自诊脉息,知往后再无子嗣幸理,亦喜亦悲,亦笑亦泣。 …… 汝南郡王与赵氏少年夫妻,虽未有夫妻之实,然情谊甚笃,自休妻后常郁郁,每每伤怀入梦,感怀梦醒……宫宴偶得佳人境况,顿生拯救之心。 奇王闻讯大怒,欲斩郡王。太子阻止,道攻心为上。恰逢澜庄遣使,献宗室女,兄弟二人生出一计…… 宗室女暴毙,汝南郡王府罪证确凿,满门抄斩。奇王献郡王项上人头于王妃,王妃惊惧晕厥,醒时身覆奇王……自此后不敢再有半言,专心侍奉兄弟。 ……帝好颜色,喜王妃容颜,又知王妃来历,认为此女天性轻浮,欲以宴请为名,召王妃入宫,行—— 看到这里,觅瑜又想吐了。 前朝有君王强夺儿媳的旧事,被改编成各式各样的说书、折子戏在坊间流传,她的娘亲在行医时也没少遇见过奇闻异事,在茶余饭后讲给家人听。 聆听那些故事时,她或觉讶然、或蹙眉不喜,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在一本书里,看到她自己—— 其实这本书不是正虚观拿来陷害她的,而是陷害东宫的吧? 要是让圣上知晓书里的内容,怕是整个东宫都会倾塌在天子的雷霆震怒下。 这书的后面,不会真的…… 觅瑜胆战心惊地往下看。 幸好,撰书人似乎有某种偏好,只愿意写赵氏委身太子与奇王,连汝南郡王都因为有疾而不得亲近佳人,更不要提其他人。 ……奇王恼于帝心,同兄长曰:古来只有长者赐晚辈妾,未有长者夺晚辈妻。皓首匹夫,人老,心不老! 太子叹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我身为人子,又为人臣,焉得抗命? 奇王曰:天生万物,各有所道,不得道者,亦不得位。弟愿追随兄长,效犬马之劳。 太子笑曰:前朝哀帝强夺儿媳臣妻,致使礼乐崩坏,天下大乱。为苍生顾,你我兄弟二人自当清君以正道。 不日,帝驾崩,太子即位,立奇王妃为皇后。奇王时常出入后宫,与新帝共享皇后鱼水之欢。四年一千五百个日夜,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 皇后被锁后宫,不见天日,心怀绝望,亦生大恨,着意施离间计。 对帝曰:妾身只愿侍奉陛下一人。 对奇王曰:妾身只愿侍奉王爷一人。 如此来回挑拨,四年过去,床榻缠绵之间,不曾有怠,终致兄弟反目。 …… 奇王被发配边疆,起事造反。帝每欲召大臣议事,皇后皆以软言挽留,使帝深陷温柔乡。一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 …… 守备不敌叛军之力,奇王至皇城门下。 闻讯,皇后美目含泪,素手柔荑,为帝斟酒,曰:妾愿与陛下同死。 帝感怀非常,与皇后同举酒盏,一饮而尽,毒发身亡。 皇后含笑将杯中毒酒洒落在地,迤逦而出,登上城门,与奇王遥遥相望。 见得心念佳人,奇王展颜而笑。 皇后亦莞尔,笑时如山茶花开,朝露在鬓。 忽有轻风而过,皇后纵身一跃,如游鱼入海,飞鸟归林。 自此,山茶花落,朝露消隐,美人折枝。 …… 大雪。太乙山中,茫茫林海,银装素裹。 新帝重游故地,面似雪、目如霜,行若幽魂,动不惊声。 忽闻山中有士高歌,近前,乃一老道。 老道细观新帝面色,大惊曰:何地幽魂,竟添得二十年阳寿?君早该死去,为何还活着,行走在这太乙道场? 新帝冷眼相看。 道士絮语:二十年前,君便该死去,如此苟活至今,君虽然还在阳间,亲人却俱已逝世,君所爱者、所亲者,皆不寿。乃至天下苍生,都受君牵连。君一路行来,可见流民饥荒、卖儿鬻女、民不聊生之景?天下大苦矣! 新帝神色微动,问解。 老道答曰:无解。若君早早离世,脱离凡胎,尚能有救,如今……唉!君还是好好活着罢,君之爱人、亲人,皆将自身寿数与君,方有君之今日。除了活着,君做任何事都别无益处! 新帝问:若朕非要解呢? 老道答:除非王爷在二十年前死去! 话毕,高歌离去,歌曰: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 觅瑜看完了整本书。 她心神震动,目光定格在最后一页,久久不语。 半晌,才抬起眸,看向身旁人:“殿下……” 盛瞻和没有纠正她的称呼。 “看完了?”他道,话音淡然轻飘,“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觅瑜的心有些颤抖。 “这……”她合上书,轻抚着没有名字的封页,艰涩开口,“这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本书……当不得真……” “自然。”盛瞻和道,“书里的赵氏嫁给了汝南郡王,只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全书的荒谬。” 没错,书的开头是“赵氏有女,十五嫁汝南郡王”,而她虽然同郡王府议过亲,但最终未成,嫁给了太子……书的开头就错了,后面的又岂能当真? 更不要提里面的太子和奇王,是活生生的两个人,更加不符合现实,更加荒谬…… 所以这就是一本胡编乱造的书,专门用来搅乱人心的,撰书人当真用心险恶…… 但是—— 觅瑜想起书的最后,成为新帝的奇王与道士的谈话。 “幽魂”、“阳寿”,“二十年前,便该死去”,“除非王爷在二十年前死去”……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里从“她”十五岁开始,一直写到七年后,“她”二十二岁那年。依照现实来算,盛瞻和比她年长四岁,那么书中的“他”和“奇王”便是二十六岁。 二十年前……正是兄弟俩六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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