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喂陛下喝了药,药里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药材。”杜织云道,“陛下没有大碍。” “嗯。”谢神筠应了一声,注视着尚在病中的幼帝。 殿中伺候的宫人无人敢直视于她,自然也猜不出如今这位权倾朝野的內相在想些什么。 李瑛眉眼生得秀气,隐约能看出陆凝之的影子,他像他母亲多一些。 “织云,从今日开始,你就留在陛下身边照顾他。”谢神筠起身,道,“你在他身边,我放心一些。” 杜织云点点头。 殿外又落了小雪,谢神筠披上阿烟递来的鹤氅,叫人提灯:“去北衙。” —— 北衙。 “珩之。”崔之涣提灯入内。 李璨登基之后曾言北军狱是滥刑之所,因此弃置不用,转而重用三司,重申法度威严。 但元正宫变之后谢神筠清洗朝堂,三法司力有不逮,谢神筠便命北司从旁协理。 三司审理元正宫变一案,崔之涣作为监察御史,正是主审官之一。 北军狱入夜之后风声呼啸,高窗之上明月清冷,是裴元璟唯一能见的色彩。 “陛下驾崩了。”北司离就在宫城之中,裴元璟自然也听到了天子崩逝时的丧钟。 他衣着干净整洁,负手而立时还是那个曾得神宗皇帝赞誉的玉山雪竹,风过不摧。 “新帝是昭毓太子之子。”崔之涣道,“已于两日前登基了。” “可惜了,你同我都没有赢。”裴元璟淡淡道。 “我也没有输。”光影描摹过崔之涣薄淡眉眼,显出冷玉似的色泽。 他隐在各方势力角逐之后,无论最后的赢家是谁,的确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地位。 他们同为长安双璧,崔之涣却远远没有裴元璟那样受人瞩目。但他们都是世家子弟,骨子里是如出一辙的冷漠自负和不择手段。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崔之涣道,“谢神筠为什么一定要扶持昭毓太子之子登基。” 崔之涣顺着裴元璟的目光望向高窗之外那轮明月,微微眯眼: “你应该很了解谢神筠这个人。她不是没有选择,她大可在宗室子之中挑选幼子扶持,但她偏偏选了昭毓太子之子,排除万险也要扶他继位,这不是她行事的风格。她和如今这位幼帝可是有着杀父杀母之仇,按理来说,她不应该给自己选这样一个威胁。” 无论如今谢神筠对幼帝有多好,也无法抹消掉昭毓太子夫妇昔年几乎皆亡于她手的事实。 在这个基础上,谢神筠改为扶持他人才是更好的选择,但她仍然选择了李瑛。 崔之涣直觉,幼帝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而当年幼帝出生之时,除了谢神筠和林太医,便只有裴元璟在场。 裴元璟缓缓侧首,在光影浮动中和崔之涣对视:“我从来都不了解谢神筠,你问错人了。” “是吗?先帝临去之前,曾有旨意要外放你为青州刺史,”崔之涣道,“但谢神筠不会让你活着离开长安。” 裴元璟慢慢道:“成王败寇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崔之涣点点头,没再多言。 他转身欲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道角门,本来也应该被埋上火药的。” 崔之涣问,“你后悔吗?” —— 谢神筠到北衙时正看见崔之涣从里面出来。 “崔大人。”谢神筠停步。 “郡主。” 谢神筠打量他片刻,崔之涣这个人,一直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谢神筠从不对任何人掉以轻心,尤其是他这样不动声色明里扶持宣蓝蓝,暗地里却倒戈向她的。 从太后到李璨再到谢神筠,无论掌权的人是谁,他都有本事得到重用。 不仅仅是审时度势的本事高,更是两头通吃,谁也轻易动不了他。 崔之涣走后,谢神筠唤来北衙值守的禁卫,待知道他单独与裴元璟见过面后眸色便深了深。 崔之涣在这种时候去见裴元璟,是想知道什么? 宣蓝蓝不是第一次被关在北军狱了,他被押进来时看见了自己上次住过的那间牢房,便扒住栏杆不肯走了,死活都要住那间。 说是那地儿他熟一些,同牢里的耗子都已经处出感情来了,这次刚好还能再住一起。 谢神筠看见他时他正编了草绳套耗子。 “你过得倒是自在。“谢神筠道。 “一回生二回熟嘛。”宣蓝蓝天生一张笑脸,认真道,“就是这两日的饭菜好像不太行,这牢里的耗子都饿瘦了。” 谢神筠道:“北衙重开不久,这里的耗子都是这几日才跑来的。” “啊?”宣蓝蓝有些失望,“那你肯定就不是我之前认识的那只大黑了。” 他把耗子放跑,扒上了栏杆:“暮姐姐是来审我的吗?”他一副大义凛然献身就义的模样,“你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谢神筠看看他捉过耗子的手,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 “徐寿二州被换掉的那批贡品,是你做的。”谢神筠端详他片刻,忽然道。 宣蓝蓝眨巴眼,点点头:“是啊是啊,暮姐姐果然很是聪慧。” 他还是那样一副天真无邪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我换掉了贡船上的贡品,再把真贡品混进了你运去西南的货物里,这样一来,陆庭梧、你,还有我阿姐,就全都被套住了,一石三鸟,我聪明吧?” “的确很聪明。”谢神筠淡淡道。 “可惜了。”宣蓝蓝很是惋惜,“要不是阿昙从中作梗,本来一个私铸兵甲案我就能把你们全部除掉。” 他靠在栏杆上,如今再想起来还是觉得十分委屈。 谢神筠从他的一句话里串联起了所有的事。 宣蓝蓝当初应该是想以府兵通匪的案子除掉陆庭梧,再把真正的贡物藏到谢神筠运去西南的兵甲里,这样一来,不仅谢神筠和宣盈盈私下养兵的事会暴露,还能把府兵通匪的案子栽赃给谢神筠。 这一计简直是快狠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宣蓝蓝的痕迹,就算事后谢神筠想要追查,先怀疑的也是宣盈盈。 事实也的确如此,谢神筠从来没有怀疑过宣蓝蓝。 谢神筠慢慢道:“后来因为真贡物的事情被沈霜野和我查到了,你主动卷入魏昇的案子,不仅是洗清嫌疑,还在引导陆庭梧和我相互怀疑。” 甚至在魏昇的案子里,不管是谢神筠还是魏昇都没有怀疑过他,因为是她主动要把宣蓝蓝牵扯进来,用以牵制住沈霜野和宣盈盈,连这个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果不其然,一切如宣蓝蓝所料,太子造反被诛,而谢神筠也怀疑上了沈霜野和宣盈盈。 “虽然和我原本设想的有那么一点出入,”宣蓝蓝比了个手势,“不过这样也很好,棋子虽然有了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不过终究还是挣脱不了棋盘的。” 太聪明了。 这种洞察局势、引导人心的能力,是谢神筠见过平生之最。 她起了杀心。 宣蓝蓝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谢神筠的杀意,偏头道:“唯一的意外就是阿昙。” 谢神筠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她不仅破坏了你的计划,还在孤山寺刺杀时换掉了箭上的毒。” 沈芳弥曾经送给杜织云的那套医书,上面有一张药方,正是当年孤山寺刺杀时谢神筠百思不得其解的箭上涂的迷药的药方。 但沈芳弥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在箭上涂迷药,迷药对谢神筠造不成任何伤害,只是一个多此一举的败笔。 后来谢神筠才想通,沈芳弥应该是在以这种方式提醒谢神筠,箭上的确是有毒的,只是被沈芳弥换成了迷药。 宣蓝蓝十分扼腕:“是啊,否则你要是死在孤山寺,哪里还会有后面那些事。” 谢神筠问:“你很想我死?” 宣蓝蓝反问:“暮姐姐为什么不问阿昙为什么要帮你?” 谢神筠漫不经心道:“为什么?” “你忘了吗?我见过你的。”宣蓝蓝笑了一下,“我在太极宫里见到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是谁了。” 第一个认出谢神筠是梁行暮的人不是林停仙也不是张静言,而是宣蓝蓝。 “那天我和陆庭梧打架,打输了,然后你冲出来揪着陆庭梧的头发把他按到了水里,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宣蓝蓝把这个当作他的筹码,他有很多秘密,好的坏的,都能为他所用。 “原来是这样。”谢神筠不动声色地说,“还真是有意思,我这个谢娘子是假的,你这个宣世子也不是真的。” 宣蓝蓝慢慢卸掉了脸上那张天真的面具,神色平静:“我本来不想当皇帝的,当皇帝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是做阿姐的傀儡还是做权力的傀儡,根本没有区别。” 宣蓝蓝一开始想做个自己父亲或者是沈决那样的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可他们不要他做大将军,他们要他做权力的傀儡,能带来荣华富贵和无上权力。 “可他们都逼着我去做,那我只好如他们的意了。他们想要我当皇帝,却忘了一个皇帝怎么能够受制于人呢?” 宣蓝蓝微微偏头,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容,“暮姐姐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毕竟先帝也是这样对你的。” 皇帝。没有任何一个帝王能忍受做旁人手中的牵线傀儡。 这世间确实没有人比谢神筠更清楚皇帝的秉性,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宣蓝蓝的专权善变和心思深沉同李璨如出一辙。 宣盈盈根本对自己这个弟弟的真面目一无所知。 这个世界上唯一看透宣蓝蓝的人是沈芳弥,她曾经愿意和宣蓝蓝站在一起,最后却因为她哥哥背叛了他。 “暮姐姐,你真的太聪明了,我后来改了主意,我不要你死。”宣蓝蓝有点高兴,“因为你分明是最锋利的一把刀啊,能够斩断我身上的那些枷锁。” 可惜谢神筠也太锋利了,宣蓝蓝用这把刀用得太顺手,忘记了他不是刀的主人,斩断枷锁的同时也伤到了自己。 谢神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果真是天道好轮回,她拿沈霜野当刀,殊不知自己也做了旁人手中刀。 “你也很聪明。”谢神筠问他,“那你还想当皇帝吗?” 谢神筠轻轻敲着桌沿,声音冷淡而充满诱惑:“如果你想当皇帝,我可以帮你的。” “什么?”宣蓝蓝一怔。 谢神筠慢条斯理道:“谁当皇帝对我来说根本没区别,如今太极宫中的幼帝是我一手扶持上去的,可幼帝总会长大。你有件事说得很对,我也曾经看着先帝长大,可先帝是怎么对我的?与其费尽心力去培养一个日后不知品性的天子,不如捡一个现成的便宜。” “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那姐姐也该对你好一些,”谢神筠唇角微勾,秀美婉约的弧度堪称惊心动魄,“姐姐让你当皇帝,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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