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霜野昨日舌战群臣,不知道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明着没人敢触他霉头,但这些京官变脸的本事一流,千言万语都能搁在一个眼神里,沈霜野皮糙肉厚,全当没看见。 但谢神筠就能来直直地戳他的肺管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赏我来做眼中钉。”沈霜野点了点远处宫殿,又碾碎了掌心雪,“还想把我砸成个傻子,这赏我送你,你要不要?” “这是侯爷的福气,旁人羡慕不来。”谢神筠总有种本事,能把刻薄的话说成夸赞,这点沈霜野才是羡慕不来,“不过侯爷还真是出人意料,我原以为你会独善其身,不去沾这趟浑水。” “今日独善其身,来日就是孤立无援,”沈霜野道,“我以为这个道理郡主该比我明白。” “但你是不是也站错立场了?”谢神筠奇道,“秦大人率众进谏,你就算不置身事外,但也不该挺身而出才是,与群臣相对,做个孤臣就是你想要的?” “何为孤臣?背弃寡恩为孤,无亲无友为孤,我两者都不沾,郡主不要咒我。” 沈霜野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安定,令人信服,“政见相佐是常事,朝堂辩论没有立场,只有对错,百官效忠的都是陛下,为的也是陛下。” 谢神筠眼底渐生冷嘲:“论揣摩圣意没人比侯爷做得更好。” 她踏过冷雪,逐渐逼近。 “但有件事你错了,朝堂不仅没有立场,更没有对错。你昨日驳斥崔之涣,是当真觉得他的话是错的吗?官者,万民为先,臣者,天子在前。我今日倒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在你心中为官为臣,孰重孰轻?” 数点寒鸦盘旋在断壁残垣上,空出孤远天穹,卷雪的风填满两人之间的空隙,让沈霜野的面容陡然模糊。 “分不出轻重,也不必分。”沈霜野顿了顿,他似乎没有想说出后半句话,但在谢神筠面前任何试图隐藏的行为都是徒劳,“百姓为水,君王如舟,治国有如同舟共济,没有轻重之分。” 微妙的笑意沁入谢神筠眼底,她仿佛已经从这句话里得到确认,某种被彼此强行压在平静寒潭下的东西在此刻露出狰狞一角。 “同舟共济。”谢神筠嚼着这个词,暗含轻蔑。 谁能与君王同舟共济?这是谢神筠听过的最大的笑话。臣子是帆、是桨,是君王可以随手更换的工具。 没有任何一个忠于李氏江山的臣子敢说与天子同舟共济。 “沈霜野,你真当自己是李氏臣吗?” 谢神筠声如絮语。 “新亭之乱后,你掌奉安、定远、宁西三军二十万兵马,朝廷欲指隋定沛为奉安军主帅,但你力排众议,提了灵台镇将燕流云,他一步登天,从此对你别无二心。在你父之前,燕北铁骑之中大半将领都还是朝廷指派,但时至今日,北境三镇六府已是你的一言堂,只闻沈氏,不闻天子。” 她的确是擅于玩弄人心的高手,三言两语便将沈霜野打为拥兵自重的藩镇诸侯。 “可你越是权势煊赫,便越要如履薄冰。”谢神筠隔空点了点他,“你受封定远之后,贺相上书改兵马调遣和军报直奏之制,此后各方军镇不仅要听兵部的命令,还要受州府的辖制,你在那之后立即改变了处事的态度。” 沈霜野未封定远侯之前便是天之骄子,行事从来目中无人。他太骄傲了,仿佛始终带着少年意气,永远学不会利弊权衡。 但他已然学会了低头。 这让谢神筠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欣赏。 “此后你每一次进京,都在收起你的桀骜,低下你的头颅,对上逢迎帝心,对下礼贤群臣,你在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毫无威胁的纯臣,我听说你在军中最开始干的是斥候,你一定在那时候学会了忍耐,”谢神筠微微叹息,“忍哪,忍字头上一把刀。”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谢神筠面前受得住她那种嘲讽幽微的语调,似被她踩进泥里。 她像是缓慢收紧着沈霜野脖子上的链子,等着他露出颓势,抑或是绝地反扑。 谢神筠盯紧了沈霜野,残酷地吐出下一句话: “明明是桀骜臣,偏只能做朝堂犬,脖子上套着狗链子的滋味如何,爽吗?” 这样粗鄙的话从谢神筠嘴里吐出来也像是不带烟火气,却无端让人血气上涌。 沈霜野平静到近乎冷酷,眼底翻涌的暴戾幽光被他生生压下去,变成某种更加黏稠而难以看透的黑暗。 “爽不爽,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第32章 谢神筠曾说他是画地为牢,沈霜野对此不置可否。 天地君亲、仁义礼智,乃至每一个受沈霜野提拔的将领、听他差遣的小兵,还有他的妹妹,都是这无形锁链中的一环。 这锁链拉扯着他,让他进退不得。 至亲要疏,至爱要远。疏远二字是牢笼亦是枷锁,将他这个人钉死在定远候的盛名之下,他这一生就能在这两字里看尽了。 沈霜野从眉心到下颌的弧度冷静到堪称坚硬,唯独眼底野火渐生。 谢神筠仿若不觉,她面前是铜墙铁壁,能将她碾碎,谢神筠却只看见了困兽。 “我不当刀下鬼,也不做笼中人。”谢神筠道,“那你呢?” 她不在乎自己被冒犯到了,褪掉那层从容镇静的皮,沈霜野和她一样是个恶鬼,权势让他们披上了人皮,为了维持这层皮,就需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把其他人都踩在脚下。 这是条死路,一眼望不到头。 谢神筠朝前一步,不再掩饰自己嘲弄的笑意:“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此话谬然,你为守将,亦是朝臣,受的的是社稷供养,食的是百姓禄米。” 谢神筠注视着沈霜野,仿佛就在等着他露出破绽的这一刻,长久以来的掌控欲被满足到极致。 但还不够,她要更多。 沈霜野是个看不透的人,他自负至此,可在朝野内外甚至称得上有个好名声。 不恋权势孤傲自矜就是他最大的假象,绝对的冷静容忍下面是极致的冷酷残忍,沈霜野这样的人践行的是他的处世之道,不因外物扰乱,人挡杀人。 谢神筠像是冰凉的毒蛇,在嘶嘶吐声中露出毒牙,“沈霜野,你当自己是大周臣,却不是李氏臣。” 可大周就是李氏江山!国无二主,臣无二心,谢神筠此言就是直指他暗藏异心,有祸国之嫌。 沈霜野瞳孔紧缩,杀意霎时呼啸而来。 “谢神筠,光凭你方才所言,我就能杀了你。” 沈霜野按住腰间刀,杀心已起。 杀意太重,连天光都因此回避。 他从未被剖析至此。 杀掉谢神筠的念头在此刻变得尤为强烈。刀锋割喉,谢神筠再是心冷如冰,喉头那抹血也是热的。 谢神筠寸步未退。 沈霜野跟她是一路货色,他们才是同路人,在权势争斗中只是随时可抛的卒子,不能进,也不敢退,稍错一步就意味着死。 “沈霜野,要我提醒你吗,你今日腰间佩刀,要杀我,就快点动手。” 谢神筠颈上红痕已散,她仿佛轻易地忘掉了沈霜野曾经带给她的痛,在激怒他这件事情上不遗余力。 寒风乍起,卷起的碎雪扑上谢神筠裙幅的忍冬纹,沈霜野没有拔刀,但他动的时候比刀更快,强势撕开了挡在两人之间的空隙。 他和谢神筠交过手,彼时后者身上带伤,那股狠劲却让沈霜野记忆尤深。 谢神筠是个刺客一样的人,讲究一击必中,近身交手要限制谢神筠只能比她更凶更狠,绝对的强势才能换来绝对的碾压。 沈霜野劈向谢神筠的掌刀在半空中被拦下,论力量她远不如军中擎刀破甲的成年男子,招架只有短短一息。 瞬息之间薄刃从袖中出贴着沈霜野脉搏游走,就要剜掉他一块血肉。 沈霜野避得及时,冰凉的刃却叫他被激出了凶性。 他五指发力,狠狠将掌心柔滑往后一箍,用劲之大近乎要就此将谢神筠的手腕掰折,但谢神筠柔软得不可思议,她在沈霜野掌中没有逃脱的余地,膝盖却极其强硬地顶上沈霜野小腹—— 砰——强烈的撞击让两个人猝然分开,因交手激起的雪屑淹没了他们,短短一个呼吸间两人交手数个来回,谁也没占到便宜。 沈霜野有如铁壁牢牢横亘在谢神筠身前,从始至终没有放开对她的掌控。 电光石火间谢神筠卷身而上,踩着沈霜野的手臂狠狠踢向他的头! 原本的掌控此刻也成了沈霜野的桎梏,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沈霜野偏头,肩颈处精悍的肌肉发力生生架住了谢神筠的膝盖,他绞住谢神筠的小腿重重一握,五指嵌进膝窝,在忍冬纹下留下深红指印,力道足够把人掀翻在地。 谢神筠没有落地,她勾着沈霜野的手臂,强行在后仰时踏燕翻身,那顺势下坠的力道让沈霜野手上一麻,紧随而来的膝击打中他胸口,迫使他最终放弃桎梏。 但她手腕上的铁钳始终未松。 下一瞬谢神筠手腕翻转,银针穿透血肉的声音极其细微,带来的痛楚却无比强烈,谢神筠对人体的弱点很熟悉,她能用最短的时间让一个人失去行动力。 沈霜野早防着她,银针本该钉入他双肩大穴,让他瞬间脱力,沈霜野却生生抗住了那股剧痛。 他死死抵住谢神筠,撞上了冷衫木,大雪铺天盖地兜了两人满头满脸。 谢神筠双手被他一掌紧缚,刀鞘强行卡住她膝弯,从颈到腰绷紧的弧度似一弯新月,这是个接近于锁的姿势,对任何一方而言都是。 “手段不错,但你找错了位置。”沈霜野冷冷说,“你该钉死我的喉咙。就像我做的这样。” 冰茬子贴着肌肤滑过,让谢神筠生出寒栗,唯一的热源是颈上缓缓收紧的力道。 沈霜野掐住了她的咽喉。 雪光勾出谢神筠侧颜的薄淡弧度,让她整个人都透出难以描摹的艳和冷。 贴身的肉搏谢神筠没有占到太多优势,绝对力量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但谢神筠竟然还能缓缓笑出来。 “那样就没意思了,是不是?”她笑起来有如冰消雪融,眼底宛转潋滟波光,盛的全是虚情假意,“否则你怎么还不下手?杀了我啊。” 后仰的颈绷出一段秀致弧度,能让沈霜野的虎口严丝合缝地卡进去,这是连梦里也不会有的场景,戳中了沈霜野心底最隐秘的欲望。 他早就该这样做的。 卡住她咽喉的五指再度收紧。 谢神筠被迫仰首,以争得一丝喘息。 这样的姿态本身就意味着屈辱。 但谢神筠不在乎。想杀她的人太多,想折辱她的人更多。她被捧成了天上月,落下来就是地底泥。 是明月还是污泥谢神筠根本不在乎,她不想当天上月,沈霜野却是雪中刀。看孤刀认主、傲骨低头总是有意思的。她不仅要握着沈霜野这把刀,还要这个人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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