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的口舌之利沈霜野是领教过的,极少有人能在口头上讨得便宜,偏偏他尤爱与其针锋相对。 “我今日得起早入宫上朝,甚是疲累,当然比不上郡主闲适自在。”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同我换一换。”谢神筠瞥他一眼,腕间衣袖垂落,便露出了腕上的银环。 沈霜野的目光在她的手上一碰即分。 谢神筠的双腕从来配的都是金钏白玉,殊不知这冰冷铁锁才阖该衬她。 似她这样的人,就该深闺紧锁,才不至于为祸世间。 “这就不必了,这银环太小,我戴不进去。”沈霜野道,“你与它相衬,阖该配你。” 谢神筠对他的目光何其敏感,随他的眼睛滑去了自己手腕:“器物而已,有什么配不配的,下次再打链子时记得宽上几分,这样你便能用在自己身上了,免得整日来盯着我的。” 沈霜野被她的最后一句话蛰了一下。 谢神筠赢了一局,没有乘胜追击,侧眸叫丫鬟传膳,她嫌用饭的偏厅远,让人将桌子摆在了菱花门前。 天光泼进来,院中深绿浅青,墙上攀了半幅紫藤,正值花期,撞了满眼浓郁的紫,美得格外张扬。 檐下落了一方铜缸,接的是无根水,里头养的荷花还没长出来,只有三两绿叶冒头,亭亭立在檐下。 谢神筠行动不便,落座时捞起了铁链。 “这衣裙小了,不合身。”谢神筠倚着榻,杏红单衫薄,竟显出几分弱不胜衣来,“叫两个绣娘来,重新做过。” “新的已经在做了。”沈霜野坐她对面,撑着膝看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让人挑了几身阿昙新做的裙子。” 倒也不是很不合身,只她身量高,裙子短了寸余。 广袖罗裙本就不挑人,纤纤袅袅的裹在谢神筠身上,领边绣了浅红杏花,颜色却没有艳过她锁骨下藏着的一点红痣。 那样惹人觊觎。 谢神筠卷过衣袖,冷不丁问:“这是定远侯府?” 沈霜野眉梢微挑,也不否认:“特地给你收拾的院子。从前在梁园时看你喜欢白梅,这园子里有一方镜湖明澈,湖边白梅疏疏,冬日时能落数枝雪,如今还未到花期,再有个半年你就能看到了。” 这是要把她一直关在这里了。 谢神筠神色未变,抬了抬手,说:“这样去看?” 沈霜野话说得好听,可这锁链只到门边,连这扇门都出不了。 “郡主想要如何去看?”沈霜野同她对视。 “冬日雪重,我懒倦出门,”那锁链为的是限制行动,颇重,谢神筠支在矮桌上,衣袖落下一片阴影,“再说了,拘在园子里的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北地有处梅岭,白梅开时绵延数十里,那才叫稀奇呢。” 这困住谢神筠的四方高墙算什么,沈霜野未必能在长安留得长久,可她要是被带回燕北,那就难说了。 “郡主要是想瞧,以后总有机会。”沈霜野轻描淡写拨回了她的试探,吩咐婢子上菜。 沈霜野也没吃,陪她一道用了。 谢神筠不怎么挑食,每样菜都会捡上一筷子,但她爱干净,连萝卜丝上沾着的葱花都要撇开。 只动作做得隐蔽,不留心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的便只会以为她是贵女教养出来的好仪态,不疾不徐、从容规整。 倒是很会装模做样。 沈霜野勾了勾唇角。 谢神筠抬眼撞进那个隐晦的笑,她忍了忍,没开口。 “这道菜,你不吃吗?”沈霜野端详她,忽然道。 桌上有道浑羊殁忽,是把鹅裹上香料塞进羊肚子里烤出来的。这道菜是从北地传过来,又传入宫中的名菜,既有鹅肉的鲜嫩,又有羊肉的鲜美。定远侯府的厨子是沈霜野从北地带回来的,做羊肉尤其一绝。 谢神筠其他菜都动过,惟独那道鹅肉没有动过筷子。 谢神筠筷子一顿,平静地和他对视。 “我看你今日辛苦了,特地留给你的。” “我倒不至于一道菜都吃不起,还要你相让。”沈霜野筷子停在一块鹅肉上,“尝尝?这道菜做得不错。” 谢神筠没动:“我却觉得不过如此。” 沈霜野盯着她,忽而笑了:“碰都没碰过,便知道做得不好了?” 谢神筠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沈霜野太敏锐了,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那种锋芒收敛于内,只有在面对谢神筠时才会将锋刃一寸寸的碾过她的肌骨,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剖个干净。 “怎么,侯爷如今连我吃什么都要管了吗?”谢神筠搁了筷子。 “既不喜欢,以后便让他们不要再做。”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吩咐下去便是。” 谢神筠没理会他,她搁了筷子便不再进食,接过婢子递来的香茶,净手后便回了内室。 “侯爷自便,我要睡了。” 又睡? 沈霜野惹恼了人,又毫无自觉。 “吃了就睡,会变肥的。”沈霜野在她背后幽幽道。 屏风后的那道背影蓦然一停,谢神筠转过来,一字一句道:“不劳你费心。我观你气色不好,不如多去睡睡,补补你的肾虚。” 铁链滑动的声音大了起来,谢神筠摔了水晶帘,给沈霜野留了一弧溅碎的明光。 沈霜野笑过之后,重新看见桌上那道浑羊殁忽,若有所思。 他想起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三月荀诩生辰宴,席上原本有道羊肉做的珍郎羹,被陆庭梧以不吃羊肉为由撤了。 为此宣蓝蓝还同陆庭梧起了冲突。 他记得当时宣蓝蓝便说从未听过陆庭梧不吃羊肉。 沈霜野目光落在水晶帘后。 那不吃羊肉的到底是陆庭梧还是……谢神筠? 他没再深思,叫婢子撤了席,又点了点桌案。 “羊肉和鹅肉,以后都不要做了。” —— 半夜下起了大雨。 闷雷在檐上滚过,炸开好梦,沈霜野睁开眼,衣领已经被汗浸透了。 春夜燥热,沈霜野掌心微扣,感觉到了潮意。 他耳边还残留几许冷调,霜雪似的声音都化成了汗,淌在他身上。 沈霜野没动。 他从来能忍,锁链绕颈时他忍下来了,谢神筠的嘲讽试探也被他悉数挡了回去。 忍字头上带刀,色字头上同样也有。 谢神筠如今就是抵着他要害的一把刀。 沈霜野摸到了刃,那让他觉得危险。 他闭目喘息,听见潮雨下得绵密。 下一瞬惊电照得室内霜白,沈霜野看见枕边搁的那张白棉帕,帕子洗得干净,看不出来路。 片刻之后,沈霜野攥紧那方帕,纹路贴合他掌心,被揉皱了。 帕子挨过谢神筠唇角,湿透得很快。 —— 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最适合夜潜。 阿烟翻过定远侯府的高墙,悄没声的混进雨里。侯府的布局她已然摸得清楚,越过一墙的紫藤花时没发出声音。 “谁?!”廊下忽而一声暴喝。 下一瞬从瓦上翻出数道黑影,携雨势直击阿烟而来! “锵——” 阿烟抬手格挡,瞬息间已如游鱼入海,同来人交手数个来回。 双拳难敌四手,阿烟没料到定远侯府的守卫如此严密,来之前的雄心壮志都成了灰,此刻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年纪小不懂事,被人哄了两句就自告奋勇的来了。 按照原先定下的抓阄不好吗? 眼见着不敌,阿烟灵机一动,急忙喊道:“我是路过的!” 风雨掩盖了他们交手的动静,却没盖住陡然从屋中照出来的烛光。 门被推开,钟璃掌灯出现在门边。 “让她进来。” —— 沈霜野才从浴房出来,况春泉便在外头叩门:“侯爷,府里进贼了。” 他扯开了门,发尾还沾着水汽,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风雨扑进来,带着凉意。 “就来了一个人,悄无声息摸进来的,进来之后直奔东院,同值守的近卫交了手,动静惊醒了郡主,”况春泉道,“已经被郡主叫进去了。” 沈霜野一顿。 那就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他叫人守着屋子,关的可不止是谢神筠,也是在防着旁人刺探。 沈霜野没让人撑伞,自己去了东院。 雨珠乱溅,镜湖上起了波浪。近卫都守在廊下,屋中透出一豆暖光。 沈霜野挑起竹帘,便看见谢神筠身边那个熟悉的婢子跪在屏风后。 “郡主要招人来,怎么不叫她走正门?”沈霜野没进去,“险些被我府上的人当成贼子诛杀。” “我这个婢子没来过侯府,连你这院子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谢神筠还倚在榻上,“我今夜让她认认路,下次再来便熟了。” 还有下次。 沈霜野一顿。 谢神筠当真是理直气壮得很。 “出去吧。”谢神筠镇定自若地说,“廊下有伞,记得走正门。” 阿烟老老实实地走出来,她浑身都被浇透了,身量只到沈霜野腰间,还是个小孩子。 沈霜野没发话,近卫都守在门外,没有放行。 片刻后,他方才抬指,示意近卫放她出去。 屋中伺候的人尽数退到了廊下。 沈霜野慢慢进去,再度站在了帷帐之前,一如那天,他站在帘外,等着谢神筠醒来。 鸦羽灰换成了金雀蓝,能朦胧映出谢神筠的身影。博山炉寒香袅袅,催散了雨夜的湿热之气。 谢神筠睡了一整日,晚间便精神起来,但也不耐烦动弹,捧了本杂记在榻上消磨时光。 沈霜野隔着垂帘看过她手中书页,认不出来是不是白日里她从书架上取下的那本。 “睡不着?” 今晚阿烟夜潜入府不会是巧合,沈霜野分明没有留下过痕迹,却还是被人摸了过来,谢神筠好本事。 谢神筠翻过一页,回答时有些漫不经心:“我认床。” 连理枝上灯烛烧得亮堂,沈霜野问:“怕黑?” “怕鬼。” “鬼有什么好怕的?” “鬼才可怕呢。”谢神筠说,“人有什么好怕的。再凶恶的人刀锋割喉也会化作枯骨一具,鬼就不一样了,它们藏在黑暗里,随时准备着撕咬你的血肉,偏偏你还看不见、抓不着,这才叫人寝食难安。” 谢神筠的确该怕。 她是踩着尸骨上位的人,那些被她杀掉的人都成了她的垫脚石。 沈霜野忽然想挑开帘子,看她这一刻脸上的表情。 她连恐惧都是冷漠的。 “我忘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的人也叫人怕。”谢神筠忽然道,朦胧的影在帘上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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