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璃微愣,她已做好了苦战一番的准备,但没想到谢神筠竟如此好说话。 但她转念一想,迅速明白谢神筠比她们更怕暴露,她如今是各方人马的眼中钉,一旦露面便是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留在定远侯府反而是最安全的。 马上就要天亮了,定远侯府周围皆是勋贵,挨着上朝的时辰,钟璃不敢大张旗鼓地走正门,让江沉把马车赶去了侯府后面的侧门。 一路钟璃都提防着谢神筠突然发难,但直至进了定远侯府的门,谢神筠都安静得很,连带着她身边那个从前夜探过侯府的近卫也十分乖顺。 杜织云收拾完她的药箱,最后下车。 “你骗人。”江沉忽然轻声道。 杜织云回头看他,微微眯眼。 梁园被毁之前,谢神筠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她从来走一步看十步,永远会给自己留退路。 那日郑镶奉命赶去梁园时,便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也就阿烟那个小蠢货会被杜织云骗得团团转。 杜织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唇角一勾,道:“你要是敢多嘴,我就毒死你。” —— 闹嚷一宿,暗流涌动,沈芳弥醒得很早,让丫鬟伺候她梳洗起身。 “娘子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沈芳弥摇头,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便显得苍白:“睡不着了,阿兄回来了吗?” 魏紫摇头:“没呢。” 沈芳弥眉尖微蹙,便是柔弱多愁的姿态。 丫鬟仆婢鱼贯而入,在花厅摆好早膳,沈芳弥胃口不佳,只捡了两道小菜,用了半碗清粥。 今儿是月底,照例是外庄管事和账房入府交账的日子,沈芳弥觉得厅里闷,带着人掀帘出屋,园里芳菲落尽,浓荫初展,沈芳弥才过湖心桥,却见林停仙拨柳而去,方向正是东院。 “林先生。”沈芳弥柔柔唤了一声。 浓荫遮了东院的绿瓦飞檐,沈芳弥走近之后方见林停仙停在原地,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人修道,惯来是死生之外无大事,万事不萦于心,这般情绪外露才是少见。 “先生因何事烦忧,可是宫中传了消息出来?”沈芳弥问。 林停仙虽为副将,早年却是沈决的幕僚清客,与他们兄妹关系亲厚,更甚家人。 “这倒不是,宫中尚安,你不必忧心。”林停仙摇头不欲多言,他原本要走,定了片刻,却忽然问,“阿昙,你应当见过那位瑶华郡主吧?” “自是见过的。”沈芳弥点头。 林停仙仍是皱眉:“你有没有觉得她像一个人?” 沈芳弥微愣,眼睫忽然半垂,敛住了眸中神色:“像谁?” “像——”林停仙看着沈芳弥,忽地停住,“我忘了,那时候你还小,便是见过也该记不住的。” 沈芳弥似是没听出来林停仙话里那个她是谁,而是认真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张先生吗?听说我出生之前张先生便已经被贬到惠州了,不过先生忘了,前两日我才去瞧过他呢。” “我说的不是张静言。”林停仙摆摆手,蓦地反应过来什么,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瑶华郡主和张静言?” “家里的事,哥哥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沈芳弥微微低头,“他关着暮姐姐的事,我也就当不知道。” “……”林停仙无言,长安大宅里的勾心斗角他倒是见得多,却没有和闺阁娇养的小女儿打交道的经验,偏偏一个谢神筠,一个沈芳弥,都是心思极深之人。 半晌后叹了口气,说,“你这玲珑七窍水晶心肝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倒也不是瞒着你,这事儿吧……不太好说。况且你这不是也知道了嘛。她现下被关在府里,你有空就多去看着点,昨儿晚上才闹了一场,真让人不省心。” 林停仙拔腿要走,临了两步却忽然一顿,攫住沈芳弥,目光如矩:“暮姐姐?你方才说的暮姐姐是谁?” 沈芳弥微微一怔,迟疑着说:“便是郡主的小字,单字一个暮。” 林停仙目光骤然锐利:“是哪个暮?” 沈芳弥道:“日暮沧波起,雪满长安道1那个暮。” “阿暮……”林停仙喃喃道,“竟然是这个暮。” 林停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 沈霜野日暮时才从宫里回来,踏着夕阳余晖入府,听说了昨夜谢神筠闹过的那一场。 他手在身上一摸,便知道镣铐的钥匙没了。 “我知道了。” 沈霜野原本就是要朝东院去,脚下也没改方向,穿过月洞门就能看到小桥流水,明湖清波。 内外安静得很,阿烟端着盘点心守在廊下,嘴边还沾着糕点沫子。那蹲在廊下的姿势沈霜野险些还以为看见了林停仙。 也不知道谢神筠是怎么惯的,话很多:“钟姐姐你一个月月例多少呀,年底还有赏吗?我看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过这道廊,你不用休息的吗?没人来替你吗?你们主子怎么就可着你一个人使唤啊,是你特别好用还是特别好说话……” 阿烟看见沈霜野进来,糕点也不吃了,立即站了起来。 沈霜野瞥她一眼:“话太多,扔出去吧。” 外头立马安静了。 浓暮拥进内室,余晖催出霞云,将半室陈设都笼进朦胧的霞雾里。 窗边的贵妃榻上垂下来一抹浓云,谢神筠枕在那里,面上搭了张雪帕遮阳。 她腕间的镣铐已经不见了,雪白的腕浸在春月里,如玉雕琢。 沈霜野拖了张椅子坐到她跟前,问:“我钥匙呢?” 那帕子微动,从下面露出张匀净美人面,长睫,杏眼,雪白干净,同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那儿呢。”谢神筠微一偏头,沈霜野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便看见了盘在榻边的一圈银白锁链,钥匙正插在锁眼上。 她倒是坦荡,沈霜野眼底微生波澜,不过一瞬,那笑意就被敛尽。 沈霜野平平道:“你手段挺多。” “是你戒心太低。”谢神筠虚虚盖着眼睛,像是还没睡醒,眼尾晕出一抹水红。 “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明知故问。 “听说昨晚陛下中毒了?”谢神筠答非所问,“怎么?查到真凶了吗?” 真凶。 沈霜野无声地嚼了嚼这个词。 “你觉得谁会毒害天子?谁能毒害天子?”沈霜野微微俯身,垂下的阴影奇迹般的和此刻骤然沉下去的暮色吻合,一并压在了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放下了手,下半张脸仍被雪帕盖着,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沉静。 “我怎么会知道。” “昨夜玉虚真人在进献给陛下的丹药中下毒,事发后玉虚赶在禁军提审之前自尽而亡。”沈霜野道,“这个玉虚是谁举荐入宫的,你总不会忘记吧?” “你在怀疑圣人?” “我不敢。”他说着不敢,可神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便是三司会审一夜的结果吗?”谢神筠道,“当今皇后意图谋害天子?” 天光彻底黯淡下去,屋中没有点灯,显得昏暗。 片刻后,沈霜野缓缓摇头,说:“不,在玉虚自尽之前,有个宫人到过朱雀台,见过玉虚。” 谢神筠仿佛毫不意外:“是谁?” “这宫人叫银朱,早前是东宫里的,东宫被废后便随着太子妃一道去了南苑侍奉。” “太子妃,南苑。”谢神筠虚虚点了点,眼里晕出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无端显得冷,“那就是东宫旧党。” 沈霜野沉沉盯住她,因着从上而下的姿势,能将谢神筠面上的神色一览无余。 “可就在昨夜,太子妃难产而亡,那叫银朱的宫人忠心护主,也跟着一块去了。” 谢神筠缓缓笑起来:“那可真是巧。” “不算巧。你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重新问了一遍,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隐约的压迫感也终于清晰起来。 谢神筠扯掉了帕子,雪白的脸毫无瑕疵:“何必明知故问。” “为什么?”沈霜野短暂地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直刺人心,“东宫于圣人再无威胁,何必连遗孀幼子都不放过?” “当真毫无威胁吗?”谢神筠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说,“沈霜野,你我皆知,陆庭梧那封炸毁矿山的手信到底出自谁手。” “你知道。”沈霜野倏然箍住她手腕,沉声说。 他在那瞬间生出齿寒之感。 这才是谢神筠自矿山之后始终隐而不发的目的,她知道,所以才竭尽手段逼太子谋反。 沈霜野下到庆州的第一日就知道那封手书是伪造的,为此他隐在朝堂党争之中尽力斡旋,但是没有用。 “沈霜野,”谢神筠临窗而坐,帕子落在她袖间,像捧仓促的雪,“你原本是想扶持太子的,因为太子最大的优点不是仁善宽厚,而是软弱无能。做臣子的最喜欢这样的君主,听话心软好控制。” 朝堂之上由来君强臣弱。 太子能得拥簇难道仅仅是因为东宫正统和仁德宽厚吗?不,还因为他软弱。 “可他太软弱了,太子若登基,陆凝之就会成为下一个谢皇后。”谢神筠轻轻嘲弄,“他原本可以明哲保身的,只要他在御前上书说一切都是陆氏所为,他毫不知情,陛下会震怒,但也一定会放过他,因为陛下从未想过另立储君。” 可太子太没用了,一个储君,可以软弱无能,却不能愚蠢多情。 沈霜野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从来没有废除东宫的意思,也没有想过要杀他。 太极宫变,太子谋反之后,是沈霜野御前护驾,他听命于帝王,若无天子令,燕北铁骑如何敢越过禁军押送太子至大理寺? 皇后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必须要除掉太子。 沈霜野道:“陛下的确从未想过要另立储君。不仅是因为赵王殿下身体孱弱,子弱母强,还因为太子仁善宽厚,他若登基,一定会善待赵王母子。” “而皇后……”未尽之言皆在这声冷嘲中。 “而皇后刻薄寡恩,必容不下太子。”谢神筠替他说下去,凉薄讥诮之色渐浮于眼,“太子妃难产的消息今早递到御前了吧,陛下是何反应?” 沈霜野瞳孔微缩,漆黑冷厉的眉眼越发深刻。 太子妃难产而亡的消息一早就递到了御前,皇帝听罢后没有吭声。不仅没有吭声,他还压下了朱雀台宫人指证南苑的供词,让三司接着审。 “东宫于我确实毫无威胁,我要杀她,等不到现在。”谢神筠厉声道,“我告诉你,太子妃是服毒自尽的,太极宫中,谁能叫她自尽?!” 谢神筠的声音冰冷刺骨,“刻薄寡恩才是帝王本色。咱们那位陛下,看似优柔寡断、软弱多情,可他是个皇帝啊,他一手捧起了皇后,不仅是要打压太子,还要提前为太子铲除外戚,他从未想过要废除东宫,因此我们皆是他手中的磨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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